正月里的汴京乃天寒地冻。
当彭经义领着沈括走进章越书房时,对方正好与徐禧打了个照面。
沈括与徐禧当年都曾在章越幕府共事过,二人没有什么交情,只是说过了几句话而已。
但见徐禧拜在章越的书房外,一动不动。
对徐禧,沈括可是了解颇多。
数日之前,他也是堂堂大员,蒙章越,李宪,童贯举荐给官家赏识,被提拔为中书户房学习公事。
在岁末时徐禧回京面圣奏对,官家对他顾问久之,最后深深赞许地道:“朕阅人多矣,从未见过有如卿者。”
随即徐禧当殿被官家里提拔为秘阁校理,右正言。
此任命一出,沈括羡慕不已。
徐禧是什么出身?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经过科举的。
对方由章越一手捡拔,从通远军判官,会州军事推官,到了章越这一次带他前往真定府谈判时,此人本官是大理寺丞,转为京官了。
看徐禧升迁,沈括明白什么叫天子用人之急,什么叫不次用人,什么叫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
官家要启用你。
什么资历啊,出身啊,都不重要,连一个没通过科举的人,都能授予馆职,并授予右正言这等特旨升迁的官职。
宋朝官员升迁有三个系统,一是流外铨,审官院,二是中书堂除,三则是天子特旨。
徐禧能得到天子特旨升迁,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身,资历,停年格都无法约束他了。
而这位眼下官家面前的红人,如今在正月里,就这么跪在章越书房的外头。
沈括不知徐禧犯了什么错,令章越不悦。沈括怎么觉得,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
沈括也知道自己如今官声不太好。
有人称自己为三姓家奴。
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他沈括都投了个遍,如今则投在章越门下。
听说汴京坊间都在下注,打赌他沈存中什么时候踹了章越再另攀高枝。
沈括此刻突然想起王韶。
在天子令郭逵平交趾时,曾数度有意起复王韶,但不知为何王韶直到如今就是起不来,好似被谁给压住了。
沈括看了一眼徐禧后,竟不敢再看,随着彭经义走入章越的书房里。
章越正在书房里的书架上找书,看到了沈括来了笑道:“存中来了,坐!”
章越让他坐,可沈括不敢坐,而是恭敬地向章越表达了新年庆贺。
按道理说,沈括还比章越的辈分大了一辈,而且还是堂堂三司使。
在三司权力还未被王安石削弱前,中书,枢密,三司三足鼎立,权势甚至不逊色于宰相和枢密使。
如今沈括摄于章越权势,不敢说话。
事实上开春后王安石内退已成定局,但谁能取而代之?
王珪曾在政治站队中出过错,如今是尸位素餐。冯京出身旧党,最看不惯他这等攀附而起的新党。
同为新党元绛倒是向自己抛来橄榄枝。
但沈括对元绛不服气,论才干能,当今天下与王安石,吕惠卿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章越了。而元绛给他们三人提鞋都不配。
至少沈括觉得自己还是非常耿直的,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
章越将书架上抽了本书,看见沈括仍是一脸小心谨慎地站着,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跪着对的徐禧一眼。
“徐德占!存中与他很是相熟吗?”
“不熟,不熟,只是当年在相公幕下,说过几句话。”沈括连忙撇清。
“我倒是忘了……”章越故作不知,然后道,“如今有人得志,便是容易忘了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沈括附和道:“相公所言极是,所以御人不可以过宽,时不时的得紧一紧。”
沈括虽这么说,但心底七上八下的。
沈括心道,不知徐禧为何惹恼章越。
章越似看出了沈括所想道:“存中,当年陛下派人夜叩曾子宣府门,问市易法如何?你若是曾子宣如何答?”
沈括恍然。
曾布当年出任三司使后,官家半夜派人问他市易法究竟如何?
曾布在询问过王安石后,选择了向官家实话实说,这分明就是在王安石与天子之间,选择了站队官家。
莫非徐禧也犯了曾布当初的错……沈括额上流汗道:“这如实答则负恩,不答则为欺君,着实难也。”
“但当有两不负之法!”
章越听沈括这话便知道此回答是最差的一等。
两不相负,就是两皆负也。
你当着我的面都如此答了,以后遇到事了真还指望你能靠得住?
章越道:“存中这般就错了,我等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矣。切不可想着两头好处都占啊!”
沈括一愣恍然自己这话在章越那边可谓是大大的失分了。
沈括满头是汗地道:“相公,沈某是颟顸之人,只知道一心做事,不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章越听了再度无语……
沈括满脸通红,焦急得不知说些什么才是。
章越对书房外的彭经义道:“你扶徐德占到厢房去烤烤火,暖一暖身子。”
片刻彭经义回禀道:“徐正言手脚都冻僵了。”
章越对沈括问道:“这当如何是好?”
沈括则道:“可以拿雪擦一擦他的手脚。”
章越道:“还是存中有办法!”
彭经义立即吩咐人去办了。
章越似自顾道:“这德占倒也真能忍,浑身冻僵也不吭一声。”
彭经义道:“是啊,汴京这天怪寒的,咱们南方人扛不住。”
章越道:“说来也是,德占还是江右人士,我还是闽人。若换我在正月里外跪一日,怕是连命也没了。”
沈括额上渗汗,他也是南方人,也不抗冻啊。
章越看向沈括道:“存中近来身子如何?”
沈括浑身上下一个机灵,立即道:“下官的身子也不好。”
章越道:“那可需好好养一养,平日谨慎些许,可以长保寿泽。”
“是,是。”沈括唯唯诺诺地言道。
“存中此来还有别事吧?”
沈括立即道:“是,下官不知向支使是相公的同窗,失察之至,向相公请罪!”
原来是向七的事。向七也是大多数官员的一生。
从嘉佑四年中进士后,为官十八年还是一直在选人里打转。
大宋官员将选人里打转,创造了一个词称之为‘选海’。
选海便是遴选之海,要从选海中‘海选’成为京官,可谓千难万难。即便是章越嘉佑六年的同窗如今改为京官也不过三十多人。
向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也不过是选人第二阶的观察支使。
即便如此沈括要想方设法毁了向七的仕途。
沈括这人典型地对上对下两张面孔,对上有些奴颜婢膝,对下就仗势欺人,特别是有些权力在手。
话说回来,沈括这人又不坏,但被迫适应官场上的规则。当初自己被人这么欺负过,狠狠地调教过了一番,所以对不如他的人就想欺负回来。
沈括此刻知道向七是章越的同窗后,有些惶恐。
章越对沈括道:“存中,我与向七确实是同窗,但已多年没有往来了。”
“但是我听说他所批驳的是吕吉甫判军器监时所为,后来张冠李戴将存中的事,误以为是吕吉甫所为。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不必来禀我!”
沈括一直担心因处置向七的事得罪了章越,听他这么说当即放下心来。
无论怎么说,章越肯替向七说一句话,沈括也要将章越的面子给得足足的。
沈括当即道:“下官明白了,既是误会,那么也不追究了。”
说完沈括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