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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匿迹衔枚盈千载 展图亮剑在一朝

当他的身体达到最高点,忽然一个停顿,转而向下坠落,

这个过程只是一瞬,但对于庆云来说却如万年漫长,所有的景物均在这一刻定格。

当他的目光转而俯瞰,便能清晰的看到七名黑衣人,自七个角度,以七种不同的姿势凝在空中;

四下的树枝随风弯折,却没有摆动;

被惊起的夜枭怒目圆睁,双翅都未来得及打开,呈捧腹状飘浮在梢头。

银色月光下,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

除了一道残影——

藏青色的僧袍划出泼墨般的拳意,七起七落,便在一气间呵成。

庆云的身体忽而如流星般砸落,视线逐渐模糊,贯耳的风声不断加剧,直到近乎爆裂。

如果以这样的速度撞击在地面,只能留下一坑血肉。

一道横风倏然倒卷,将庆云带得斜飞了出去,身形不断地在空中旋转,也不知道是在翻滚还是侧旋,只把他绕得一阵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随后庆云只感觉似乎被人一把拎住了后领,过度缺氧的大脑瞬间断片。

等到他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觉法拽着衣领疾奔,身体就像是纸鸢般半飘在空中。

觉法似乎已察觉到庆云的神智在逐渐恢复,沉声嘱咐道,

“保持方才所授呼吸节奏,不要慌乱。

你需要知道,只有适应速度,才能掌控速度。

只有适应力量,才能掌控力量。”

庆云在方才那恐怖的坠落速度中对身体和神识失去控制,而在觉法看来只不过是缺乏锻炼,能力不足而已。

于是庆云只得在心中反复念叨着大师的箴言,呼吸逐渐调匀,果然感觉在眼下这种高速运动中适应了许多。

适应,是掌控的第一步。

人不适应环境,如何掌控,改变环境?

人不适应规则,如何掌控,改变规则?

难得有这种仰望星空,翱卧飘游的体验,

庆云不禁思绪万千,展开头脑风暴,仔细地体味着这种状态。

冥想,便是帮助人适应环境最佳的手段。

觉法仿佛察觉到了庆云的变化,似是颇为欣慰,

他复又发力奔行片刻,忽然“噫”了一声,放缓了脚步。

庆云只觉得身子一浊,向下坠去。

但他此时已经完全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虽然变化突兀,依然借力旋身,侧跨两步,站稳身形,茫然问道,

“怎么了?”

觉法见眼前年轻人资质颇佳,这么快就适应了高速运动,目光颇为嘉许,语气也格外缓和,

“嗯,前方仿佛有人先我们一步上山报警了。”

“哦?”,会是谁?

如果是某院首座,想来觉法大师不会不知。

庆云侧耳细听,似乎前方隐有金铁交鸣之声,有人已经动上了手。

一声闷哼传来,庆云觉得那声音颇为熟悉,忙拔足奔行,赶了上去。

一尊铁塔般的大汉软倒在一颗古松上。

饶是那松木高可擎天,围盈五抱,此刻都仿佛岌岌可危,时刻将倾。

那大汉肋间有一道异常凄惨的刀痕,血如泉涌,显然是被重武器所伤。

庆云冲上去见时,果然是那来自南齐的席阐文。

赤斧此时正软垂在一旁,贪婪地饮着主人身上滴落的血液。

庆云扯破衣衫,胡乱的塞在席阐文伤处,希望能暂时缓解血液流出的速度。

“交给我吧!”

树林暗处传出一个声音,紧接着又挤出一个高大身影,正是萧云长。

庆云见是他,便也放下了心。

他请知萧衍定在不远处,忙与云长赤斧二人告辞,向前赶去。

觉法略向这边扫了扫,冷哼了一声,便也随庆云去了。

待二人走远,萧云长这才森然望定席阐文,

“席叔,我不想杀你。

正是因为不想见你死,才出刀将你留下来。”

席阐文气若游丝,浑身无力,只能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萧云长走近些。

萧云长此时对席阐文已经毫无忌惮,毕竟对方对自己亦师亦父,情谊尚在,既然已经如此重伤,何不将就一二?

于是他便走上几步,将耳朵凑到了对方面前。

席阐文的声音轻如蚊蚋,夹杂着剧痛撕扯出的颤抖和抽搐,但是语气依然平和威严,思路也没有丝毫紊乱,

“你,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怪你。

可是我受你父亲重托,有几句话,还是不得不说。

萧衍只要能度过此劫,就莫要再生杀他的念头了。

萧鸾失道,子嗣无德,国之动荡,便在顷刻。

就算我们此行无法请动萧子良,萧衍也必是能举大事之人。

此时如果站错了位置,可就祸及子孙了!”

“席叔!我知道您是好心,今日也是我萧云长对不住您!

他日我必父事席叔,加倍报还!

可是今上已经许诺,此行若是除掉萧衍,便会封我楚王,兼南兖,荆州两州州事!

届时我等还愁不得一番作为吗?”

“糊涂啊!糊涂!

你数一数武帝以降萧姓诸王,有一个好结果吗?

萧鸾今日封你为王,明日你就是他欲拔之刺。

蛇蝎之侧,荣华益显,益堪忧虞啊!”

席阐文一只手抓在萧云长的臂弯,用力晃动,也不知怎么就来了力气,声音也是越喊越凄惶,伴着血水一起吐出,格外狰狞可怖。

萧云长忙将他身躯扶稳,长叹道,

“哎,可惜,我已经出了手,回不得头了!”

“你听我说,你出刀的时候,我用身体挡住了刀光。

当时诸人都陷入苦战,没有人看见是你伤了我!

我不说破,你自然还能回头!

我现在也不多劝你,但若萧衍度过此劫,

云长,你且慎作选择!”

萧云长抬首,望向幽深的夜径,苦笑一声,

“呵!真的还能回头吗?

也好!

若是他萧衍真有如此神通度过今日大限,我便从了席叔又如何?”

席阐文闻言,一咧嘴,血浆血块哗啦啦挂下一篇,顿时一阵眩晕,再也坚持不住,彻底软倒下去。

“你知道吗?

你刚才将那个伤者,交还给了凶手。”

觉法就像很随意的在说一件寻常的事实,

从他的口气里,丝毫察觉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动。

“怎么可能?

大师你这次可是走眼了。

刚才那两位我都认识,

席叔和萧兄弟的感情,旁人看上去,那是亲若父子呢!”

“我不会看走眼。

也许,是平日里的旁人都看走了眼呢?”

“大师,你这话说得就没道理啦!”

听着庆云的嗔怪,觉法淡淡一笑,也不愿再就此事纠缠,只是将话锋一转,

“前方像似还有争斗,庆小友要不要活动活动筋骨,也来试试身手?”

庆云经过刚才一番高空坠落,贴地滑翔,对于速度的感觉有了一层新的认识,此时刚刚调整好状态,正是浑身舒泰的当口,恰愁没有机会拉拉筋骨。

此时听了觉法的建议,连忙应声,

“大师既是如此吩咐,小子敢不从命?”

“嗯,很好!走!”

路随山转,在一片开阔处,有三个人被十余名黑衣人围在当中。

那些黑衣人各个手持利刃,口中衔枚,队形很有层次,

虽然人数占了绝对优势,依然没有得意忘形,谨守方寸,一看平日里便是训练有素。

被围住的三人状态却都不太好,自然正是萧衍,太史叔明和褚童子。

褚童子本就曾是刘宋朝衔枚军的一员,

他的潜踪功夫都是得于此时,后来萧齐易帜,自己被清理出了衔枚军。

衔枚军是秘密部队,搞内部肃清,为了安全起见自然不会留活口。

但是褚童子运气不错,恰好为竟陵王萧子良所救,这才成为对方的死士。

褚童子对衔枚军的行事作风非常了解,因此对于今夜异状,他也早有所察,立即报于萧衍。

萧衍一听,心下大骇!

衔枚军乃是南朝王室手中利刃,此刻忽然出动,定然也是得了萧子良得消息,意在后山。

于是他便不顾安危,带诸人上山示警。

路上先是席阐文,萧云长被杀手冲散,

三人一路战至此处,那褚童子因为浑身手段无处施展,此时已经满身是伤,几乎失了战力;

太史叔明箭壶已空,左臂软垂,右手握着一柄短戟尚在勉励支撑;

萧衍仍是一袭白衣,但身上血迹遍染,也不知那些是敌人的,那些是自己的。

只是他风姿依然不减,擎剑傲立。

庆云和觉法忽然出现,瞬间就吸引来几十道目光。

觉法在庆云肩头一拍,低声说道,

“我看着那个领头的,其他交给你了。”

庆云大惊,正想争辩,

“这么多……?哎呦!”

他只觉一股罡风在背后腾起,显然并非是要对自己造成伤害,

但是他的脚步瞬间无法站定,离地飘起,

那种刚刚熟悉的摆脱引力束缚的自由感在此刻忽然附体,

前方的十数道黑影就像瞬间被吸引过来一般,距离迅速地拉近!

庆云别无选择,借着觉法一掌之力,躬身摆腿,宛若游鱼,

浑身化作剑意向战团直涌过去。

风水涣,三阴,涣其躬,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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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读者可能会质疑觉法大师信口吟出的小令不合格律,平仄搭配颇有不妥之处。那我们就抽个小空来讨论一下诗词格律那些事。

唐朝格律诗的理论雏形,是南朝沈约的《文心雕龙》。声调,是汉语独有的魅力。对于诗词的美感来说,有韵律之美,意境之美,辞藻之美。大多数其他语言在韵律美上只能依靠押韵和节奏做一些文章,但是沈约提出的飞沉是针对汉语的独有音韵理论,就是利用汉语的声调形成自然飞沉,抑扬顿挫,错落有致,在诵读时别有风味。飞沉运用最基本的形态就是马蹄形和波浪形,平仄相间。这种美感被广泛接受和应用大约在盛唐,此前的一些诗人,包括大名鼎鼎的诗仙李白,都对此把握不甚严谨。

此后随着曲的发展,词与曲之间逐渐形成搭配。哪些音阶宜用平,哪些音阶宜用仄,可以将词在曲中发音清楚,就形成了中文填词的特有格律。后文我们会讲到一些乐曲知识,大家就会了解当时的中华小曲库有多么匮乏。不过这也不丢人,当时世界其他文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在音乐体系上,我们还是领先了很长时间的。在古代,词曲搭配非常讲究,词人以词句改变声调迎合曲调为耻辱,比如,以声律闻名的周邦彦在填一曲《满江红》时,有“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之句,此句词,境无可挑剔,唯独一个扑字要变作入声才能唱曲,周邦彦本人深以为遗憾。

飞沉是中文文学理论一个里程碑式的研究成果,他的盛行大大提高了诗词的平均质量,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些负面的影响,比如诗词美感的标准化,同质化。其实随着文学理论的延伸,对佳句的不断剖析,典故的日益丰富,明清时期的诗词在数量,平均质量上远胜唐诗,随便一个秀才,摇摇晃晃七步之内都能靠《声律启蒙》,《龙纹鞭影》,《幼学琼林》拼出一首意境上佳的诗词。许多现下看来脍炙人口的唐代诗词,若是在明清出现,语无格外惊人处,恐怕是出不了头的。工整骈丽,用典自如的海量诗篇,在明清时代爆发了一种对诗句的审美疲劳。当然,另一方面来说,唐代诗人已奠定的地位,许多词法的首创性,也是明清文人无法再去撼动的。

现代音乐因为曲库爆炸性的增长,彻底打破了格律桎梏。而且,当代音乐基本理论诞生于无声调语言的国家,声调与音阶的搭配便已经成了废弃学术,无人问津。唱法的改良,也可以掩盖一切,比如莫文蔚的《阴天》使用了大段轻唱,将汉语变成了无声调语言;周杰伦的《龙拳》将字尾改变声调强行入韵;就连被誉为最有古风的《青花词》,曲的开篇就使用了马蹄形的飞沉调,但填词依然是靠声调的改变与之契合的(素胚唱平,勾勒唱仄等等)。这样的变化是一种进步,词曲分开,歌曲就要在曲中表现音律美,不需要再考虑诵读。只要整个歌曲依然美感十足,那就足够,毕竟美才是艺术审美的唯一标准。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失败的例子,构成了令人忍俊的“经常被听错的歌词小曲库”。

全面的接受西方美学,短期内确实是进步,但是不用自己的文化进行融合消化,将会埋葬一个民族。这话说得并不重。我们知道,日本比我们更早地拥抱西方,甚至拥抱得比我们还彻底。但是,在日本当街穿和服并不怪异,女主人穿着和服出来迎客依然司空见惯,苦行得僧侣依然迈着与时代不同的步伐当街大声吟哦。莫说日本,周边诸如韩国,印度,东南亚,蒙古,中亚诸国,民族服饰基本上都保存完好,在途随时可见。可是在中国呢?穿汉服出门周遭对你的目光就像看着傻子,当街吟诵汉风诗可能会被当作疯子。自己民族的习惯,审美,自己语言特有的美,似乎已经全然沦为了糟粕垃圾,为什么?

世俗的沦陷,才是最可怕的征服。什么时候大众的审美,能够坦然而公平地回视我们的过往,才是真正可以分辨传统文化精华与糟粕的时机,才是属于华夏文化自己的文艺复兴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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