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要走了,跟着高仙芝的骑兵走了。
走之前,孙秀荣请他到自己的房舍住了一晚,并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
李泌见他忙前忙后,在灶房里挥汗如雨,不禁暗忖:“孙郎是杨家后人,按说也是权贵之后,起码也是君子之类,常言说道,‘君子远庖厨’,但孙郎却毫不避讳,倒是奇哉怪哉”
孙秀荣在做饭时习惯在肩上搭一条毛巾,以便随时擦汗,当他用肉干、野菜干、野葱干、胡椒粉混合在一起做成主菜,用发过的香葱干、芝麻粒摊煎的大饼端上来后,李泌见到他将长袍的正面塞在腰带里,露出了里面的衬裤,袖子也挽着,搭着毛巾,长时间在葱岭高原待着造成的微黑面孔上细汗涔涔时,不禁想起了在田地劳作的农夫。
酒是高仙芝从于阗镇带来的,自然是当地的葡萄酒,味道比白孝德的私藏自然差一些,不过这顿饭李泌吃起来却比以前他在忠王府吃过的皇室特供的珍馐还要强上许多。
他醉心于仙佛之道,尤以道家为甚,道家讲究恬淡自然,眼前的孙秀荣正好是这样的人,在他的身上既保持了大唐人特有的豪迈和硬气,又有大唐人很少有的轻松、自如和洒脱。
“他是一个特殊的大唐人”
最后,李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李泌家学渊源,自小聪慧无比,读过的书比许多老夫子都多,眼前的孙秀荣显然也是读过书的,但肯定没有李泌读的精,估计都是浅尝辄止,但无论李泌谈起何书,他都能说上两句,见解往往出乎意外,倒是让李泌暗叹“不虚此行”。
最后,两人自然谈到了道家,而谈到道家,自然又离不开昆仑山。
“大郎,山海经所说,昆仑墟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流沙之滨好说,自然是指昆仑山北麓的图伦碛,流沙譬如海洋,遇山而止,说的就是于阗镇南面的大山”
(图伦碛,唐代对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称呼)
“赤水之后,也好懂,喀拉喀什河、玉龙喀什河号称黑白二河,实际上彼等深入图伦碛后由于卷杂大量泥土、红沙,无论是黑玉河还是白玉河都泛着红褐色,自然可以赤水名之,实际上就是黑白二河混合后的玉河”
(玉河,后世和田河)
“但西海之南如何解释?我查阅了大量史书,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附近并无一处大海,难道说的是热海?”
(热海,后世伊塞克湖)
孙秀荣笑道:“我读书比你少,如何得知?”
“不”,李泌说道,“你从小在葱岭高原长大,对附近的地理形制不说亲历,也会听长辈们说过,何况你看待万事万物往往出人意表,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说法”
“也罢”,孙秀荣趁着酒兴又将衣袖卷了卷,“我也是胡诌,姑妄听之”
“李郎读的书,有斑斑史籍可查的最早也就是商周,再往上就有些模糊了,李郎可知晓这是为何?”
“这一节我倒是想过,造纸术汉代才有,以前用的都是竹简,竹简沉重,又不易保藏,如何能传上千百年?”
孙秀荣说道:“我的意思与你差不多,我估摸着,自从仓颉造字以来,一开始这字是写在何处的?自然不是竹简,那时,估计字数极少又简单,随便写在树上、石头上、土地里大概传递某种讯息也就是了,自然不可能传递到后世”
“后来估计有了木简、竹简,才有了储存、传世的可能,但要想眼下一样满天下传递也是不可能的,以我愚见,多半是在上层人物中传递……”
“上层人物?”
“呵呵,这里就要说到上古时代了,那时距今不知多少年,或者万年,或者五千年,但都超出了我等的理解范畴,你能指望那时的人有与现在一样的规制?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想象”
“哦?”
“我是这么想的,天下难道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陆地和海洋?难道一直没变过?自然也不是,一开始人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什么规制?肯定是从极简陋到极复杂”
“何为极简陋?你的仆从李思慕来自黑水靺鞨的思慕部,但在思慕部以北,据说还有部落,彼等人丁稀少,风餐露宿,以采集射猎为生,就食时茹毛饮血,部落里有酋长,多以女性为尊,因为彼等没有婚姻,没有法令,更没有户口,人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
李泌似乎从孙秀荣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但还是懵懵懂懂,张着嘴巴看着他,期盼他继续说下去。
“呵呵”,孙秀荣笑道,“这只是我一家之见,千万莫要当真了。我以为,在几万年以前,我等之祖宗几乎与这些部落差不多,但当时的地理情形又与现在相差甚远,但无论如何,昆仑山多半是我等祖宗待过的地方”
“那时,天下突然发起了大洪水,宇内只有少数地势极高的地方可以躲避洪水,大多数地方都是茫茫大海,昆仑山估计就是能够躲避洪水的地方之一,故此在祖宗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那时,由于周边都是洪水,昆仑山不缺雨水,山体都是苍翠欲滴,浑不似眼下荒漠模样,好了,关键来了”
李泌赶紧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关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