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纬泰回答。
“我的擒龙掷象功何止万钧巨力,你怎么如此轻易的就破了!?”
九族人问道。
他已不是在问狄纬泰,他是在问自己。
人一旦最为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打破的稀巴烂,批驳的一无是处,往往都会陷入崩溃中的自我否定。
“我比你多一钧。”
狄纬泰说道。
不论你是千钧还是万钧,我都比你多一钧。
这一钧,足以。
九族人仰天大笑,狄纬泰知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他的肉体完好无损,仍能呼吸,仍有脉搏,但是他的精神已被撕扯的零碎。
身后凤凰池的大坑还没有被土掩埋。
因为还缺他这最后一具尸体。
狄纬泰却走了。
他知道过不多久,他就会自己跳进去的。
甚至还会把土填满。
隔日此时,狄纬泰到凤凰池一看,果不其然。
他填满了周身八方,漏在外面的只有一双手。
狄纬泰缓缓的收上去,左脚踩左手,右脚踩右手。
这双手便隐没于土中不见。
自始至终,狄纬泰都没有低头看过一眼。
现下,手中抖动的盒子,便如那日投掷而来的巨石一般另他振奋。
这盒子毫无规律的抖动着,张学究便索性不再去探寻这规律。
狄纬泰让它随性震抖,张学究也就随性出手一接。
见招拆招,是有招对有招,也可以是无招对无招。
你既随意,我更随心。
如此一来,却正好是歪打正着,张学究的三指指尖稳稳的拖住了木盒。
就在这一瞬,狄纬泰霎时便收了外放的劲气,木盒回归了常态。
此时,刘睿影方才眨了一次眼。
接着,狄纬泰托着书信另外半边的右手,轻轻抬高了些微。
又是一股劲气喷薄而出。
不似先前那般柔和圆润,却是短促而疾利,倾泻在绢帛信上。
不过霍望用的绢帛,纱织却要比纸张更加细腻。
就算是泼上了水,也能兜住而不漏。
但劲气无形无色,相比于水则更加无孔不入。
打入绢帛之后,立时就将这柔软顺滑凝为铁板一块。
他的边缘锋利如剑刃刀锋,稍有不慎便会被割伤。
伤口虽小,颜面事大。
对于狄纬泰和张学究这样的人而言,流一滴血和掉了脑袋已经没有丝毫区别。
何况既然能用一滴血分出输赢高低,又何苦去拼死拼活的砍掉对方的脑袋呢?
霍望喜欢砍头,因为他除了是霍望,更是定西王。
一个王字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并不是张学究这般修为绝顶之人能够揣摩通透的,否则他便也不会一气之下叛出坛庭了。
他不行。
任洋也不行。
霍望自是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弄死一个人。
别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就是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也能够毫不重样。
但是他只钟情于最基础,最粗陋的方法——砍头。
并不他是嫌麻烦,而是此般方法最能震慑人心。
王者,恩威并济。
只有恩而无威,则过于懦弱。
只有威而无恩,则过于残暴。
以砍头恫吓蠢蠢欲动之心,再以厚禄平复惴惴不安之心。
如此一来任谁不感恩戴德,涕泪俱下的誓死效忠?
要知道那吃了贺友建尸身上肉泥的野狼野狗,可都还在集英镇附近的旷野里欢快的奔跑着。
虽然狄纬泰也是一方雄主,但他毕竟还是个读书人,不喜欢那样脏乎乎的做法,有辱斯文。
因此,一滴血足矣。
张学究看到了绢帛信的边缘处溢散出半寸左右的锋芒,他举重若轻的将大拇指翻上去,压在了木盒的边缘。
这一压,却是生生切断了绢帛信左右两边的联系。
方才的绢帛信好似绝世神兵,然而此刻却是被折断的废铁。
就算余下的部分仍旧能伤人,却还是已经输了七分。
没想到,狄纬却是仍有后招。
他干脆把绢帛信的右半直接折贴过来,同时用上了蝉翼千钧的功法,轻薄的绢帛信霎时重如山岳。
若是任由此般压将下来,张学究这条右臂怕是非得骨断筋折不可。
到了此时,刘睿影方才眨眼两次。
张学究见状也是不敢再行托大。
他伸出左手探入木盒中,压在已被他切断了狄纬泰劲气的半边绢帛信上。
若把压下来的半边看做苍天,那张学究便在木盒中的半边上顶起了通天一柱!
天欲坠,那便柱其间!
究竟是柱能刺破苍天?
还是苍天能压残此柱?
张学究与狄纬泰的想法截然相反。
谁都觉得自己能赢。
就在柱与天刚刚相交的刹那,二人却默契的同时撤功。
木盒还是清脆的木盒。
绢帛还是软绵的绢帛。
狄纬泰只是用手缓缓的把右半边搭了过来。
张学究顺势平整了一番,便合上了盖子。
此时,刘睿影的第四次眨眼还未完全闭紧。
弯三方才替酒三半的说的话还萦绕在耳畔,仍未完全消散。
单凭这一句话,对弯三的心性又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
世间无论有千万重关卡,说到底无非都是名利关,生死观。
名利关没几个人能闯的过,但一只脚迈过生死观的却大有人在。
不过那一只迈过了生死关的脚,无非也是为了能更彻底的去追名逐利罢了。
若说那名利关是何种模样,各人却是自由分说。
反正都比博古楼文雅,都比定西王府甚至中都城奢华,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些个人在名利关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时,本来迈过生死观的一只脚却就又撤了回来。
没人能舍得。
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拼出的富贵荣华,还没享受几天就要去死,怎么能舍得?
“睿影兄,你来此地是做什么?”
汤中松眼看张学究接过了木盒,转而对着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到现在还没有说出他自行的目的,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此刻汤中松如此想问,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顺着说下去。
“我来查案。”
斟酌再三,刘睿影说道。
狄纬泰的眼皮微微一动,心中五味杂陈。
两分刚死,五福生缺了一角。
定西王派唯一嫡传弟子来博古楼学习。
刘睿影代表中都查缉司前来查案。
文坛龙虎斗举办在即。
四件事无论哪一桩,却是都足够压垮一个人。
但狄纬泰不是普通人,他能在皇朝九族时崛起,也就不会在一手遮天时倒下。
要学习我就教,你想学什么就去学什么,博古楼的所有藏书阁全部对你汤中松开房,你想像谁请教,就像谁请教。
师者,答疑解惑也。
这本来就是应当做的。
至于学了些什么,能学到多少,文坛龙虎斗上是争辉还是掉价,却都与博古楼无关。
你定西王就算再强势,也只能去找你的徒弟恨铁不成钢。
至于两分的事则更加好办。
入殓下葬本就有一阵套的规矩。
依着规矩,按部就班的完成,无功无过的也就平安无事。
至于感情上,自己亲自写篇悼文在葬礼时读了,也算是他的此生荣耀。
至于刘睿影前来查案,虽不知是什么案,但只要和汤中松的处置方法一样,那便也不会落下口舌。
能对付得了定西王霍望的办法,自然也能向擎中王刘景浩交差。
毕竟谁都知道这博古楼并不是一个封闭保守的势力,每日里读书人来来往往的,谁清白谁污黑,都与博古楼无关。
而文坛龙虎斗无非是一场选拔,到时自会有能人往前冲榜。
这么多年来,博古楼与通今阁的较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互相的那点儿家底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唯一让他感到难办的,就是杀害两分的凶手。
虽然此人在大局中没有什么影响,但就好比指缝间的倒刺。
撕掉出血,不撕难受。
令人纠结中辗转难眠。
“张先生出来此地,不如盘桓几日再走可好?”
狄纬泰问道。
张学究本是归心似箭,但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就立刻走了,不知汤中松这小子又会惹出何种事端。
若是霍望以此为借口,不履行约定为自己寻找断情人,自己却也是理亏了三分。
何况他王府藏书阁里的那本《皴经》自己还没有看完,却是怎么也得再过个几日方才稳妥。
“如此甚好,只是要麻烦狄楼主了。”
张学究拱了拱手说道。
狄纬泰转身递给刘睿影一枚令牌,上刻一个狄字,说道:
“久闻查缉司办案雷利风行,虽然老夫不知刘省旗所为何案,但持此令牌犹如老夫亲临,这博古楼中自是无人会为难。”
刘睿影接过令牌,仿佛拿着一块烧的通红的火炭。
正如方才张学究无招对无招一样,没有限制便是最大的限制。
何处都可取得,何处都可查证,便是何处都不可去,何处都不可查。
这下却是如何是好?
正在刘睿影犹豫之际,酒三半却说道:
“也给我一块令牌,两分之死既然与我有关,那我就亲自查清。”
狄纬泰想了想,却是也给了酒三半一块。
“你也会查案?”
花六出言嘲讽道。
“我不会,我根本不懂如何查案。”
酒三半说道。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大言不惭?!”
花六说道。
“无妨。他是我的朋友,我会教他,更会帮他。”
刘睿影收起了手中的令牌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用朋友这个词。
这两个字似乎有种魔力。
让人说了一遍之后就会上瘾。
而后便会不断地,一遍遍的重复,至死方休。
事关爱情,人们往往都喜欢新鲜。
然而友情,却是越陈越久越旧越好。
虽然他与酒三半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却迸发出了炫世的花火。
酒三半回头冲着刘睿影一笑。
欧小娥也笑了。
因为她见证了一对侠肝义胆的知己好友是如何诞生的。
这是她无论打造多少把极品神剑都比不上的可贵。
酒三半看似天天大醉,实则一次都没有醉过,是因为他没有朋友能对饮。
刘睿影只喝了一次酒,便深深的爱上了它的味道,是因为他没有朋友能相伴。
酒三半今日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刘睿影也已经有一日多涓滴未沾。
然而此刻,两人却才是真正的酣畅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