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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卧甸的祭祀(上)

鄂靡左中右三路大军,再次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向益那三个战略要地,发起进攻。关于这次战争,后世布摩叙史时说,一场大战起,杀得日无光,遍地雾霭布,杀得月退色,遍地降大雨。鄂靡的兵马,好比洪水涌,益那大本营,羸弱的兵马,难阻挡强敌,空虚的洛略,被鄂靡占领,益那的退路,被鄂靡切断。离开绿叶的花朵,就要凋谢。离开了水的鱼儿,就要遭殃。离开瞿恒那的保卫,局阿邪无计可施。好比雄鹰折了翅,就像猛虎断了牙。耀日被天箭射落,皓月叫天狗吞下。北斗星从空中殒落,局阿邪在本营遇难。益那的兵将统统战死,苦苦诺却保了性命。

事实上,关于局阿邪之死,他并非被鄂靡将士所杀,而是见大势已去,极度悔恨悲痛之下,拔剑自刎。死前大呼,益那列祖列宗呀,局阿邪不听忠臣之言,如今兵败如山倒,亡国之君,无颜见益那列祖列宗啊……

鄂靡大军的铁蹄,在益那土地上纵横驰骋。益那的土地,被鄂靡占领,益那的牲畜,被鄂靡占有。益那的民众,成为鄂靡的奴仆。昔日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人欢马叫的益那大地,如今阴风惨惨愁雾漫漫。

然而,所有民间的疾苦对苦苦诺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唯一关心的,是自己赶快坐上益那祖摩宝座,得到自己今生今世的梦中女神玛依鲁。果真如此,则死而无憾。

苦苦诺在战火尚未熄灭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带上美酒九十九,金银六十六,珠宝三十三,牛马以万计,穿过战争的废墟,穿过血与火的土地,前往鄂靡大本营。

鄂靡大本营设在禹甸洛略城。这座被鄂靡占领的城池,在城外一箭之地看去,最惹眼的,就是城头高高飘扬的鄂靡旗帜,黑红相间,当中是一只展翅雄鹰。

当苦苦诺带着长长的送礼求和队伍,来到禹甸洛略城外,守城的鄂靡将士假装不认识苦苦诺,用剑指着苦苦诺,装腔作势地吼道,站住,统统站住,来者何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何贵干?

说着,守城将士装模作样地一挥手中宝剑,众多守城兵如临大敌一般列阵以待。一时之间,战鼓齐鸣,刀枪高举,利剑出鞘。

苦苦诺心中突然冒起一股鬼火,他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虎落平阳被狗欺。他真想拔出佩剑,杀了这些狐假虎威的守兵。不过,很快,他告诉自己,欲成大事,必忍小事。于是大名鼎鼎的益那摩叩苦苦诺,不得不忍气吞声地下马,看着面前倨傲的守城兵,感到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悲凉。

苦苦诺示意随从向守城兵献上一些黄白之物,看着守城兵眉开眼笑,才说,鄙人乃是益那摩叩苦苦诺,前来拜见鄂靡祖摩鄂阿那和布摩鄂直愚。

守城兵装腔作势地说,啊呀,原来是益那雄才大略文武双全的摩叩大人呀,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守城兵把剑一挥,说,弟兄们,闪开闪开,统统闪开,让益那摩叩大人进城。

苦苦诺上马,正想催马进城,守城兵把剑一挥,说,摩叩大人,且慢,请摩叩大人及全体随员放下武器,方可入城。这是军令。若有得罪,还请摩叩大人海涵。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苦苦诺再一次提醒自己,欲成大事,必忍小事。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解下佩剑,掷与守城兵,说,请暂为保管,鄙人出城时,还请归还。

守城兵眼睛一亮,说,当然,摩叩大人,要是你今天还出城的话。

苦苦诺心里又冒一股鬼火,老子今天不出城,难道明天出城,你就不归还老子的武器了吗。随即,苦苦诺把气撒在胯下的坐骑身上,扬鞭,狠狠抽打。

苦苦诺进城之后,每抵达一道防线,都要向守兵行贿,才能通过。每次,他心里都鬼火直冒,哼,禹甸洛略,本来是益那之地,如今,连老子进城,也要看鄂靡守兵的脸色行事。当然,每次,他都提醒自己,欲成大事,必忍小事。

当苦苦诺受尽鄂靡将士的万般刁难、千般侮辱与明目张胆的敲竹杠,好不容易走进鄂靡祖摩的议事大厅,感到心中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想,哼,老子与鄂直愚的君子协定一旦成功,老子就将飞黄腾达春风得意。

苦苦诺走进鄂靡祖摩议事大厅的过程依然觉得极其屈辱。他的身前,是三十三个披坚执锐的武士引路,他的身后,是六十六个同样披坚执锐的武士压阵。他分明觉得,自己成了高级战俘,成了鄂靡砧板上的肉。不过,他强压下一切不愉快的想法,强作镇定迈出每一步。

鄂阿那在主位青铜大案后面居高而坐,姿态威严。青铜大案前面,众多鄂靡文臣武将站成两排,威风凛凛。鄂直愚昂然站在文臣之首位。这家伙在苦苦诺向他投去满含深意的注视时,竟然假装不认识苦苦诺,面无表情,人模狗样地把脑袋一抬,眼光看向别处。

苦苦诺走到正对鄂阿那青铜大案前面一丈远的地方,就被武士示意止步了。于是苦苦诺清一下嗓子,强打精神,高声说,益那摩叩苦苦诺特来拜见鄂靡祖摩。

鄂阿那说,益那摩叩,你此番前来,除美酒九十九,金银六十六,珠宝三十三,牛马万头之外,可还带来青鹰九千九,灰鹰八万八?

苦苦诺知道鄂阿那这老狐狸是在踏削自己,可是,没有法子,自己如今成了人家阶下囚一般的存在,只有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也。

于是,苦苦诺说,天神般尊贵的鄂阿那,先前所为,比如鹰阵,那是各为其主,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益那已经臣服鄂靡,两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鄂阿那露出一丝冷笑,说,是吗,寡人怎么不知道此事。

苦苦诺无暇他顾,直奔主题,说,天神般尊贵的鄂阿那,只要洪水消退,只要鄂靡退兵,归还我益那,让我苦苦诺做益那祖摩,让我得到玛依鲁,那么,我绝对给鄂靡做臣子,供奉祖摩鄂阿那,就好比供奉天神!牛羊和美酒,金银和珠宝,美女如羊群,粮食如山头,年年都上贡,代代都不忘!

鄂阿那假装看着鄂直愚,那神气,似乎是在征求鄂直愚的意见。

苦苦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鄂直愚,他知道,他与鄂直愚密谋之事,就要实现了。他极力按压住内心的狂喜,做出面色沉静的样子等待立刻就要到来的幸福。毕竟,能够驱使无数雄鹰的男人,当然能够掌控自己的情绪。他甚至把眼睛略闭一下,以平息内心的波涛汹涌。可是,当他闭上眼睛,就看见玛依鲁那香如麝美如星的形象,那简直把他的魂也摄去了。对此,他无法掌控,于是赶紧睁开眼睛。

当苦苦诺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想,策举祖保佑,让我现在、立刻、马上看见命运的新起点吧。

然而,鄂直愚咬文嚼字沉声说出的话,有如晴天霹雳,有如六月飞雪,使苦苦诺转眼之间陷入无底暗黑深渊。

鄂直愚说,莫救落水狗,救了落水狗,上岸反咬手。莫养长指甲,养长了指甲,反抓伤眼睛。莫助昧心人,助了昧心人,反遭他暗算。好马不另配鞍子,好狗不抓咬主人,好臣不背叛君长。狗咬主子要打死,臣子叛主要剥皮!

苦苦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苦苦诺气急败坏地叫道,鄂直愚,你这个卑鄙小人,怎么如此说话。你我先前,是怎么商议的?你怎么可以如此出尔反尔?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禽兽不如也……

鄂阿那把手掌在青铜案上一拍,低沉地说,寡人面前,岂容他人放肆。来人,把苦苦诺拉出去,剥皮斩首!

后世布摩叙史,说到此处,扼腕叹息,说,益那的国度被占领,益那的君位被废除,鄂靡的凯歌,在益那故地回荡,益那的悲歌,在益那故园笼罩。熊熊的大火,烧不断草根,到来年春天,会长出新草。益那孟耐德,祖嫫玛依鲁,好比羊逃出虎口,就像鹰爪下余生。携带一对羔羊,带着一对儿女,邪苴隆和迷喜菇,从多妥米谷,从禹甸洛略,逃过九十九座山,六十六条河,三十三片林,来到了卧甸。

为了抒发对益那故国的悲悯之情,后世布摩用诗一般的语言说,草丛是云雀的家,野火把草丛烧了,云雀失去了家园,云雀为此悲伤。山林是虎豹的家,大风刮断了林中树,虎豹失去了家园,虎豹为此悲伤。多妥米谷,是益那地方,禹甸洛略,是玛依鲁的家,都被鄂靡占领了,益那失去了家园,玛依鲁浪迹天涯,她为此悲伤。

说到此处,意犹未尽的后世布摩停顿一下,接着说,母鸡带鸡崽,在园中觅食,自由自在时,万万没防到,残忍的老鹰,叼去了母鸡,留下的鸡崽,失去了依靠。母羊带小羊,在牧场吃草,自由自在时,残忍的恶狼,叼去了母羊,留下的羊恙,失去了依靠。阿邪带苴隆,央朵阁中玩,正在欢乐时,残暴的鄂靡,占领了益那,害死了阿邪,留下的苴隆,失去了依靠。

布摩深情地说,卧甸的群山,就像母亲的怀抱,抚育苴隆成长,卧甸的森林,就像雄鹰的双翅,把邪苴隆掩护,躲过了鄂靡的缉拿,避过了仇家的追杀。卧甸的山顶白了十三次,邪苴隆长到十六岁。翅羽丰满的刍鹰,开始搏击长空,力量充足的幼虎,开始出巡山林。

布摩深情地说,卧甸种下的复仇种子,就要发芽,卧甸开过的复仇花,就要结果。邪苴隆的胸中,复仇的心已长大。松枝上的鹤,把松枝依靠,沉重的冰雪,把松枝压断,鹤失去归所,飞到云端去,鹤起飞之前,先告慰松树。岩洞中的麂,住在岩洞里,把岩洞依靠,忽然有一天,山摇地也动,震垮了岩洞,麂失去了归所,迁到林中去,麂起身之前,把岩洞祭奠。朵阁的苴隆,把阿爸依靠,失去了阿爸,苴隆成孤儿,苴隆复仇前,祭奠父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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