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洛川拽着九月出去赏花赏月到现在还没回来,苏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害羞去了。乔昀一个人呆在覃花苑,提着一壶烈酒坐在屋顶上,赏月饮酒。
院内突然无声无息走进一个人,一身白衣,飘飘荡荡身形如鬼魅,连声音都是那么鬼森森的,“美酒在手,美人却不在怀,银虎公子不觉得可惜吗?”
啪的一声,酒壶从高出掉落,摔得粉碎,飞溅的酒渍溅在来人白衣上,看不出什么痕迹。
“如果你说的美人就是你的话,那就免谈了。”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美人才符合你的要求。”
她仰在房顶上,眯眼瞧着又大又白的月亮,闻着紫藤花幽幽散发出的清香,伸出手指在半空中比划,“胸这么大,屁股这么大。”
下面一时没了声音,半天才传出咯咯的笑,听着极不舒服,“原来你的欣赏水平是这样的。”
“对啊,你有推荐的人?”
“倒是没有,只是有个问题想问你。既然在你心中那样的女子才算是美人,你又如何要去招惹你认为不美的人呢?”
“人生在世,有趣二字。”
一问一答,院中冷香渐盛,下面的人又传出鬼森森的声音,带着丝怒意,“所以只为这有趣,便生生毁去一位女子的一生,银虎公子,果然名副其实的混账。”
房顶衣角翻响,眨眼人影已经翻身跃下,稳稳落在来人面前。竟是名白发白眉的中年人,一身的白,透着冷冷的阴气。
“鬼医……白落子?”
眉头蹙起,虽是问句,却带着确定,中年人没有回答,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如同那勾魂的白无常,在这夜晚格外的吓人。
“是小蜀吗?”
话音不如之前那么嚣张,有着微微的歉意,低沉而浅淡。他裂开嘴笑了一下,站在那里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飘忽的捉摸不定,不愧鬼医的称谓。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种混账到底有哪里好,让我那傻徒弟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如今又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她惊了一下,语音迟疑,“小蜀她……还好吗?”
“怎么会好。”他冷哼,“她来朝我讨一杯忘忧,说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不如忘了的好。”
忘忧草,断情根。
她明明说会报复她,一生与她不死不休。然而她所谓的报复,就是将一切完完全全的忘了。再没有爱,也没有恨,两袖清风,再不相欠。
这哪里是报复。
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嘴上说的那么狠毒,实际根本做不出来与她作对的事。她唯一能做的,是忘记所有恩怨情仇。这样,伤不了自己,亦伤不了别人。
“我没有给她。”
白落子嘿嘿冷笑,远处有孤笛幽响,“我告诉她,恨一个人,就要千方百计的伤害他,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心中的恨,若是选择遗忘,不配做我白落子的徒弟。”
他身形分明渐退,却看不出来有任何动作,好像脚下踩着滑轮一样,声音渐远,“好徒弟想放过你,做师傅的可不能就这么算了。银虎,欠别人的,一定要还。”
乔昀追过去,还想说什么,嗓子却像是被掐住了一样,张嘴无声,喊了半天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起院子内浓浓的幽香,知道是白落子做了手脚。
无声苦笑了一下。
苏妄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花树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挑弄着垂在耳边的花藤,眼眸亮晶晶的,比天幕的星子还要闪。
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看上去这么顺眼的?明明前一月还事事看她不顺眼,如今看着却事事顺眼。心情好的时候看她顺眼是可以理解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她顺眼就该是眼睛出毛病了。不过究其根底到底是顺眼还是顺心,他暂时不打算去想这个问题。
想起白天那个强吻,故意冷下脸走过去坐下,沉默不语。本是想等她先开口,至于他是不是想等一个解释这种有损男性尊严的问题就不要去考究了,反正他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什么反应,脸色便真正冷下来了,将茶盏摔得砰砰作响。至于这是不是因为被冷落而傲娇的发脾气这种有损男性尊严的问题就先不要去管了。
她果然被这声音吸引,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却还是不说话。
“怎么了。”语音冷淡。
“……”还是沉默。
“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开口。
他忍不住转过头,一眼便看见她无辜的眨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垂头摊手。这才发现异常,皱起眉头捏上她的脉,“怎么突然说不了话?吃了什么脏东西?”
“……”喂,你以为她是小孩子吗。
捏了半天脉,眉头皱得更紧,“中毒?”
点头。
抿唇思索了片刻,表情释然开来,微微摇头,“小蜀……哎。”转眼看见她摇头,愣了一下,恍然,“原来是鬼医。”
他是这样聪明的人,只有在面对乔昀时才会反应迟钝。鬼医的医术与毒药都是顶尖的,从庄小蜀一身都是宝就可以看出来。如今小施惩戒让她成了哑巴,一般人还真医不了。苏妄去请了陆彦谁过来,带来了山庄的大夫,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面对这样的毒也是束手无策。
陆彦谁食指抵着额头,略略勾成兰花状,斜倚在绘着花前月下的六扇开合屏风上,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这样的话,你只有先哑着了。”顿了顿,叹气,“还好我妹妹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否则她再对你使些手段,可够你吃一壶的了。”
“怎么名动天下的狐狸公子有在别人背后嚼舌头的习惯?”屋外浅浅的声音由远及近,环佩玲珑,正是女子心事成曲,泠泠一般的好听。
“我正在夸你温柔善良呢。”陆彦谁回身笑言,为自己妹妹让出一条道来,见她提着红木食盒盈盈而来,掀了屏风外那垂下的琉璃珠帘,叮当作响。
“哦?我倒不知,你这张损人的嘴也是会夸人的。”
将食盒放在柜头上,摆出几碟精致的点心菜色来,还有上好的晒月酒,无视陆彦谁瞪人的目光,看着对面椅子上的乔昀清雅一笑,“听闻银虎公子身体不适,所以送了些清淡的饭菜过来。晒月酒温和,也是不碍事的。”
陆彦谁嘟着嘴望过去,颇为委屈的眨了眨眼,对着乔昀一扭腰,一跺脚,“可别祸害我家玥儿啊阿银。”
果见乔昀无语的抚着额头,声音打摆子一样的颤,“求你了……别这样。你这个年纪的男人,真的不适合嘟嘴。”
陆玥儿掩嘴一阵笑,“银虎公子,东西我放在这里了,你可别忘了吃,千万莫要辜负玥儿一番心意。”
说完,挑眼瞧着陆彦谁,“还不走。莫要打扰苏城主和银虎公子花前月下。”
苏妄正站在屏风前,背后是一汪清月,几簇繁花,正应了那景。听此言僵了一下,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
“嗷,你看苏城主都等不及了。”陆彦谁夸张的怪叫了一声,无视苏妄杀人的眼光,跟在陆玥儿身后学着她优雅的步伐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当真是邯郸学步。
等两人走远了,乔昀才起身拿过了食盒,在里面翻弄了一会儿,果然如她所料找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出来。
约莫两个手掌合起来那么大,纯白的纸面上是素描的俊朗男子,凉薄的唇,刀削的脸,轮廓分明,剑眉入鬓。这画是用了心思的,大概花了上千遍,连眼神中透出的那种孤漠都入木三分。
这是陆玥儿心中的男子,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夜魔。
苏妄瞟了几眼,觉得画上的人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是谁?”
她抬头,唇角轻挑,眼里透着兴奋的光,分明是在说,这是老子将来的压寨夫人呀。
苏妄:“……”
这个混蛋还真是哑巴了都能惹他生气啊。
04:
苏妄独自气了一会儿便回房睡了,躺在雪丝织锦的绣被上,四周垂下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光影流动在脸上看不出表情。心里却想着,自古有女子如滴水之沉厚,有女子如落花之幽柔,有女子如春风之雅致,为何就隔壁那个如爷们般混账。真是伤心事你别说,越说越难过。
不过如今哑了,估摸这段时间会清静不少,至少那张嘴能暂时闭上了。少闹腾一些也好,现下这个时局,三大家必须步步稳走,不能出任何差错,陆庄主失踪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他们,应该会有行动了。乔昀这时候哑了,能少添些乱子也是好的。不过,依他如今的心性,大概是无论是她添了什么乱子,他都会屁颠屁颠的跑去擦屁股。真是,人贱一条命。
小蜀的事情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终究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情。但是现在捅破了,至少能给乔昀醒醒神,让她收敛起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是件好事。就这段时间她的表现来说,醒神的效果很显著,苏妄很满意。哦不,是比较满意。
乔洛川回来的时候一夜已过,九月跟在他身后,脸色冷的像是万年冰雪不化。发丝紧贴在脸颊,冰雕似的一个美人儿。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一路走来滴答滴答滴着水,不知道是一起去泡了个澡还是一起去洗了个温泉,看得人遐想纷纷。
光明破晓,万丈初阳冲破束缚绽放,圆月依依不舍的退了下去,银光消散,取而代之热烈鲜艳的色彩。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欢快的啾鸣着。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无声的哀嚎着。正是初夏的晨光。
只可惜院内站着的两人丝毫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一个似笑非笑,一个冷若寒冰,眼神交汇间,噼里啪啦火光闪烁。那是彼此仇恨的怒火。
身后响起含笑的声音,“你们这是上哪快活过了?”
风情万中的男子如同一只火红的狐狸,迈着优雅的步子从门口踱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神情飘逸的中年人,一看就是那种隐居山林清心寡欲的高人。
九月冷冷看了陆彦谁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屋,摔门的声音证明了她内心的严重不满。乔洛川好整以暇的拂去掉在下巴处的水珠,嗓音温雅,“下河捉了会儿鱼,见笑了。”又温文尔雅的看了他身后的高人一眼,礼貌道:“恕在下眼拙。这位可是神医广衍?”
高人颔首,一派清风俊逸的模样,“久闻乔公子文雅之名。在下广衍。”
江湖上有鬼医之说,便自然有神医。就像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对立的两方,就比如火与水,天与地,好与坏,男与女,光明与黑暗。正是因为有对立一方,才会衍生那么多对立的派别,鬼医与神医便是其中之一。
凡是鬼医救的人,神医就要去给人家下个毒。凡是鬼医害的人,神医就一定会把那个人救活了,反之亦然。也不知道这些高人心里都是些什么想法,或许觉得这样做可以突出自己医术的高超,由此让更多的人来找自己医治,好赚取更多的医药费,但其实他们救人都不收医药费,这着实让人很费解。江湖人往往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是万万不会找着两人医治的。本来还有口气,被其中一人治好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感叹世界的美好,就被另外一个人弄死了。这真是一件不划算的事。
不过饶是如此,鬼医和神医的医术却是江湖上公认顶尖的。有些人已经被其他大夫下了死亡书,但只要被鬼医或者神医瞧上一瞧,过段时间就会生龙活虎了。只是生龙活虎不久,便含恨而终了。
就像曾经有一个人,中了南疆的蛊毒,本以为肯定活不成了,没想到被鬼医发现了,接到隐居的地方治疗了足足半年,终于恢复如初。那人想着,只要不告诉别人自己是被鬼医治好的,肯定不会被神医寻麻烦。没想到下山没一天时间,就看见鬼医四处招贴广告,张牙舞爪的炫耀,喂,那个叫神医的,有个人中了蛊毒被我治好了呀,你有本事把他再弄死啊。我给他吃了很多灵丹妙药,你用毒千万要用最厉害的哟,否则毒不死哟。
结果那人没被神医毒死,在看见这些广告之后就吐血而亡了。鬼医也成了江湖上第一个把人救活了又把人气死了的大夫。
但无论两人斗的如何凶,对彼此收的徒弟却是从不下手。所以庄小蜀这些年还好生生的活着,不过估计等两人仙逝了,各自留下的徒弟又要开始新一番的斗智斗勇了。
庄小蜀以前就一直抱怨,凭什么都是救人害人,自己师傅就叫鬼医,别人却叫神医。神这个字一看就很有厉害很高深很正直。
鬼医告诉他,因为神医那个家伙每次出现都一副飘渺俊逸的模样,特别的能装。
后来庄小蜀得出一个真理,长相决定待遇。
乔洛川凑过去,笑眯眯的看着广衍,“神医兄,你那里有没有什么药可以帮我把湿衣服烘烘干?”
神医回以一笑,“衣服我没有办法,不过倒是可以帮你把身子烘干。”
“哦?”
“春、药。”
欲火焚身大概说的就是这个理。
乔洛川笑着打了个哈哈,“神医兄就是爱开玩笑。话说神医兄来此可是有事?”
陆彦谁抢答道:“阿银被毒哑了,我请神医兄来瞧瞧。”
能够请得动神医,又不怕被鬼医弄死,看来毒哑乔昀的人就是鬼医了。乔洛川想到庄小蜀,也没表现出多大的惊讶,随着两人走了进去。
诊断一番后,神医说这是鬼医新研制出来的毒药,功效是让人失语一年,因为香味在夜晚特别弄,所以取名夜来香。听说是前几天刚研制出来的,还羡慕的看着乔昀说,你有幸成为鬼医新药试药之人,真是几生修来的福分。
修你妹的福分啊!
不过神医之名也不是白叫的,虽然这毒一年之后就自动解除了,但是他怎么会给鬼医那个机会。鼓捣了好半天鼓捣出一张药方,配齐后研制成粉末,每日日落时分服上一口,十日后便能说话了。
写好药方的时候苏妄刚好进屋来,乍一看见屋内这么多人,也没半分惊诧,从容不迫的接过药方,道了声谢,便出门亲自配药去了。神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限忧愁的叹了声气,低声感叹着,好好的一个佳公子,怎么就被别人染指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对苏妄有着无限非分之想一样。惹得苏妄脚步一僵,下一刻忙不迭的加快脚步跑了。神医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幽怨。
等苏妄配完了药回来时,神医已经离开了,看着乔昀掌风凌厉的将药材拍成了灰灰,心里忍不住打了个颤。真是凶残啊……
出门便看见乔洛川倚在九月房屋的窗口处,声音慵懒,“九月姑娘呀,本公子着实不是故意摸你屁股的,这不是眼见着淫贼调戏你一时心急为了救你所致嘛。你看你都把我踢进水潭了,心头火也该消了吧。”
屋内一阵沉默,片刻传来九月冰冻似的语音,带着丝咬牙切齿,“你把我也一同扯进水潭了!!还把我在水潭里按了一整夜!”
他却别有寓意的笑了两声,含着不明的暧昧,“那你是想在水潭里呆一夜呢,还是更想被我趁火打劫清白尽失呢。”
屋内瞬间没了声音。
苏妄原本向前的脚步一顿改了方向,朝乔洛川走过去,沉声,“怎么回事?”
他一撩墨发,“哦,也没什么,就是魔风流看上了九月姑娘,给她下了春、药,我帮她解决焚焚欲火而已。”
魔风流,正是江湖上人称老淫棍的大淫贼,年轻时祸害过不少女子,没想到现在老了心思还那么活跃,只是不知道他此次也来了流云山庄,还妄图把主意打到九月身上。
还多亏了乔洛川在,否则苏妄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九月了。不过乔洛川还真算是个君子,这种情况下居然把人在水里按了一夜。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一推而就的扑到吗?所谓世事难料,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听陆彦谁说,鬼医和庄小蜀也来了山庄,但是并未上山,只遣人通报了一声,便在山脚的溪岸别院住下。乔昀想,她大概是不想看见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眼前是你的仇人,你往前一步就能杀了他,却你动不了,只能后退。那样的矛盾。
苏妄他们依旧每天商议对策,凝重严密的样子,有一次还把乔昀叫上,让她在屋顶上守着,十里之内蚊子都不准放进来一只。
那一次只有苏妄乔洛川以及陆彦谁三人在场,三大家的核心人物不知道密谋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神色都不算轻松。尽管乔昀本来可以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却一丝精神力也没往下探。有些东西,她不愿意知道。自己天生不是军师,只是个合格的前锋。
终于,经过全江湖多日来的探查,陆庄主失踪一事有了线索,相干人等越发忙碌起来,以三大家三公子为代表,不知道一天聚在一起合谋了什么阴谋诡计。而此时,飞书楼的成员却送来了一封加急信,是天影亲手交到了乔昀手上。
那一夜,她神色凝重的看完那封信,趁着如豆灯光将它点燃烧尽,又留了一封书信简谈有事先行,便连夜悄无声息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