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一阵砸桌掀椅，不多时蔡老板蔡刘氏被细麻绳捆得结实，枯瘦面颊印满指痕，披头散发跌撞出沙县小吃。魁梧军官鼓着牛眼纵马驰近，挥起牛皮马鞭劈头盖脑就是一顿乱抽。
“敢说不是奸细，乍晓得施老爷遇刺，哪个告诉你？”
“将军饶命。小人是听刘哨总——真地不是奸细！”
“刘哨总是俺的把弟，老不死竟敢污蔑攀扯，陷害老子把弟，找抽！”
看着蔡老板在马鞭下翻滚惨叫，蔡刘氏骇得脸无血色，张掌柜僵硬的扑克脸也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忙把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阿黄偎在张掌柜脚边，仿佛也被吓着，低伏身子趴在泥地上不敢出声。周围的破烂民房一片死寂，再无人敢探头探脑。蔡老板鞭痕累累满头血污，与哭泣悲嚎的蔡刘氏一起被清兵押入“奸细”嫌犯队伍，用不了多久，旗杆上又会多出两颗“奸细”首级。
张掌柜强抑怒气暗叹口气，目送魁梧军官骑在马上得意洋洋离开，慢慢想要坐直身子，蓦见胡三面无表情立在铺门口，身后跟着三名凶睛厉目的清兵。
“有没有见到面生可疑之人？”胡三干巴巴问道，奇异目光瞪视张掌柜过于丰富的表情，眼神充满警告意味。
“没有。小人出了名的安份良民，发现可疑之人马上向军爷禀报。”惊觉不平静神情差点暴露内心真实想法，张掌柜瑟缩身子惶恐站起，表现得既唯唯诺诺又惊惧不安，“各位军爷请进——”
胡三和清兵们很满意张掌柜的知情识趣，喜眉笑脸走进铺门，草草检查一览无余的破旧房间，随意问了几个问题，立即翻箱倒柜搜检可疑物事，把有限的若干铜钱全装入口袋，顺手拎了些猪排牛蹄，方才兴高采烈转向下一家。
张掌柜暗啐一口，点头哈腰目送清兵离开，继续坐在破凳上用惊惧目光逡巡街面。紧握的右掌伸进破衫假装搔痒，极其自然把胡三偷塞过来的绵纸藏进贴身夹层。
按照察言司制定的潜伏安保制度，风紧时刻立即停止一切间谍行为，迅速转入冬眠状态。思明洲刚发生刺杀福建水师提督重大刑事案件，胡三就冒着暴露危险上门传递情报，啥子机密值得十万火急。
张掌柜拧眉思索片刻，就把疑惑撇到一边。接受探事培训时，军务处徐国难佥事特意提醒，间谍潜伏期间不允许当众思考问题，因为思考必然带来不一样的表情，必定会引起有心人的关注。资深间谍张掌柜对此深表赞同。他瑟缩身子伏在案板后面，僵着扑克面孔窥视街道上如狼似虎的巡逻清兵，表情与往日没有丝毫不同。
蓦地张掌柜感觉似乎有目光在暗中窥视，下意识转头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晌午时分，张掌柜跟往常一样坐在案板前就着猪下水扒了几口糙米饭，草草收拾好碗筷，上好门板躺到松木床上歇晌午觉。他用盔甲般干硬的破旧棉被盖住身子，从棉被底下慢慢掏出藏在夹层的绵纸，就着板壁裂缝泄进来的昏暗日光，眯着眼睛细看。绵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小字，简短却石破天惊：施琅欲以汉人衣冠葬义弟施安。
棉被遮盖的身躯陡地一震，张掌柜眼里射出锐利光芒。这条机密情报确实十万火急，够资格动用紧急渠道。
优秀间谍不仅要擅长搜集情况，还要懂得整理和分析，才能最大程度发挥情报的潜在价值。这是司闻处蔡英佥事的探事培训原话。经察言司严格训练化名潜伏厦门多年，张掌柜处理过多份机密情报，自然明白无论军力还是物资，台湾与满清相比都处于绝对劣势，可以依恃的天然屏障就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施琅绰号海霹雳擅长海战，又与郑成功有生死大仇，是鞑子攻台的领军主将，明郑王朝的心腹大患。如果主战最力的施琅这时候因为心怀故国不满清廷被鞑子下令抄家灭族，结果又会如何？
躺在冰冷的松木板上，想象狗贼施琅被满清主子诛杀，攻台行动无疾而终的光明前景，张掌柜嘴角不由划出弧度。
为躲避侦缉保证安全，察言司厦门站的情报传递有正常、突发、紧急三种方式。每月十日前张掌柜都要整理各种途径获得的情报资料，借口敬香藏到南普陀寺韦陀神座底下暗洞，情报传递人员会按时前来取走。如果有突发状况，张掌柜会在五老峰的某块巨石画下特定符号，再把情报暗藏进特定树洞。特定符号如果消失，说明情报已经被取走。
紧急情报十万火急不得拖廷，必须打破常规途径快速传送。目前思明洲已经戒严，大街小巷布满巡逻官兵和便装密探，到处盘查抓捕“奸细”嫌犯，紧急情报该如何传送出去？
张掌柜嘴角噙着冷笑，把看过的绵纸揉成一团塞进嘴巴用力咀嚼，仿佛在品尝美味佳肴。右手无声无息从床板下面摸出半截细棍，摊开另一张绵纸，在棉被底下一笔一划画着谁也不认识的符号。
若有人躲在板壁后面暗中窥视，张掌柜始终躺在松木床上歇晌午觉，打着呼噜连背都不曾翻转。只是蔡老板夫妇已被清兵抓走，哪个有闲心窥视向来沉默寡言的可怜孤佬。
歇午时间很快过去。张掌柜准时起床卸下门板，把没卖完的卤肉下水一样样摆上案板，眼角余光不时瞟向远处，瞧见阿黄低垂尾巴在巡逻官兵间穿梭，不多时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张掌柜面上的笑容更加憨厚。
张记卤铺斜对面的破烂民房内，两名面目普通，衣着寻常的便装汉子站在窗前，轮流监视张掌柜的一举一动，直到夜幕降临也没发现任何异样举动。一名便装汉子打着哈欠，长长伸了个懒腰，在监视记录本上潦草写下“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