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听李隆基掷地有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战功!”
殿中气氛突然高亢起来。
宫娥端着三个金制的酒杯到了御榻前,李隆基亲手斟满了三杯酒。
群臣目光看去,满是羡慕之色。
“安禄山。”
“胡儿在!”
“哥舒翰。”
“臣在!”
“阿布思。”
“圣人,臣叫‘李献忠’,乃是圣人赐的名字。”
三员大将站起身,都是身材高大壮阔,气势慑人,同时,鼓乐声起。这第一支曲竟是旧曲,是《秦王破阵乐》,宏大而壮丽,让人心神振奋。
“皆是朕的猛将。”
李隆基先是亲自端起一个酒杯,赐给了安禄山,道:“天宝八载,胡儿讨伐契丹,擒酋长而还,立功矣。”
安禄山激动地接过酒杯,高声应道:“圣人,天宝九载,胡儿还要再立下一桩大功劳,一举平定契丹,求圣人到时让胡儿回长安养老。”
“哈哈哈。”李隆基大笑。
薛白也听得笑了笑,心想安禄山面对自己的攻讦,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来赢得圣眷。
天宝九载,平定契丹?他拭目以待。
“哥舒翰,上前来。”李隆基端起了另一杯酒,“卿为朕扩边青海,大功,当重赏。”
“臣遵旨。”
哥舒翰腿脚不好,极努力地忍着疼痛与颤抖,每一步都迈得很沉稳,缓缓走上前。
薛白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明白,这个老将为何相信李林甫说的南诏不会叛……想必这个上元夜,对哥舒翰也是极为重要的。
“阿布……李献忠,来。”
“臣遵旨。”
阿布思把背佝了一些,有些紧张地上前。
他长着粟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茂密的胡子,他是突厥人,同罗部落的首领,在王忠嗣灭了后突厥之后臣服于大唐。去年,跟随哥舒翰在青海立了战功。
薛白今夜是第一次见到阿布思,意外地发现对方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
“朕要赏赐你们。”
李隆基兴致高昂,先指着安禄山,问道:“朕前几日方与杨国忠说,给胡儿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可知为何?”
安禄山连忙笑应道:“那是圣人疼胡儿。”
“朕说,胡儿眼大,莫叫他笑朕小气。”
这句话逗得安禄山眉开眼笑,一身的肥肉都在颤抖,道:“胡儿感激圣人的恩德还来不及哩……”
薛白看不下这种丑态,提起筷子,看着满案的珍馐,又觉没有胃口。
再听了一会,只看到李隆基是真的大方,赐给哥舒翰无数宝物,还有园林、田地、乐师,荫其一子五品官,部将各有封赏。
就说颜真卿与他那些天才的进士朋友们,矜矜业业了半辈子连六品官都没有,真不如李隆基一句赏。
薛白遂想到,今夜他若不提南诏之事,做几首好诗词、唱几首歌,开口求一个高阶闲官想必也是能求到的。
待到赏赐阿布思了,李林甫开口称赞了这位突厥大将几句,提携之意分外明显。
同理,薛白若当了右相府的女婿,今日也该能得到这样的提携。
“臣出生于蕃邦,寒畯位卑,有幸蒙圣人恩洽,君恩深重,臣必为朝廷尽死!”
最后,哥舒翰手捧圣旨,动作吃力地跪倒在地上,用力磕头。
阿布思连忙效仿,安禄山也想跪下,但身子太胖了,体态笨拙,好不容易跪倒,却是肚子都掉在地上,逗得李隆基哈哈大笑。
“快起来。”李隆基笑了笑,让宦官将这惯会出丑的胡儿扶起来。
他再提了一杯酒,脸色严肃下来。
“都看到了,朕绝不吝啬赏赐,唯愿诸卿能为大唐开疆扩土,立不世功业……盛哉大唐。”
“盛哉大唐!”
“盛哉大唐!”
“……”
御宴的气氛很快被推到了高点。
接下来又到了安禄山跳胡旋舞的时候了,李隆基兴致高昂,又打算亲自打鼓伴奏。
薛白并不想看这一幕,转头向李琮看去。
李琮始终留意着薛白这边的动静,很快有所察觉,却是不安地低下了头,认为这不是好时机。
圣人正沉浸在辉煌功业之中,怎可能是直谏南诏之事的良机?李琮认为该私下劝谏才是。
薛白于是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他的想法与李琮完全不同,私下劝谏只会讨李隆基不喜,而得不到任何好处。唯有在这歌舞升平之际,突然泼一盆冷水,才能立言、立功、立德。
就像王焊站在皇城之上,揭开了那块遮羞布,让人知道了他的硬气。
薛白也硬,他要人们知道,大唐朝堂之上不全是昏庸软弱的萎厥之辈。
表明立场、插上旗帜,他要让矢志于国之士知道向谁靠拢。
“陛下。”
薛白离开了桌案,走到了殿中,占住了安禄山要跳舞的位置。
“薛卿?”
李隆基没有叫他“薛打牌”“薛唱歌”,终于肯喊他一声“薛卿”,但语气里还带着取笑之意。
就像是看到一只小猫板着脸喵喵叫着,说它不吃人喂的鸡肉,要亲自去捉老鼠了。
“薛卿何事?欲献诗词不成?”
“禀陛下,臣留意到,南诏使节似乎不在,臣心中有所顾忌。”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凝住了,转头向蕃臣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躬身道:“已命人去召了。”
“蒙卿偶感小恙。”李隆基遂向薛白道:“退回去。”
“陛下,臣认为此事可疑,殿中侍御史颜真卿弹劾李延业勾结吐蕃人之事,便与南诏……”
“退下。”高力士不等他说完,已当即叱骂。
但,薛白既提到了李延业,有一个人便不得不开口禀报一件事。
金吾卫大将军薛徽起身,有些不安地执了一礼,道:“圣人,臣有要事,请私禀。”
这一下,彻底扫了李隆基的兴,他淡淡看了高力士一眼。
高力士遂上前几步,听着薛徽耳语,之后回到御榻边,小声地禀报道:“圣人,李延业不见了。”
李隆基终于目光一凝。
“今日一整日,薛徽都未见到李延业,本想着是醉酒误事了,但薛白一说,薛徽亦感不安,圣人是否……?”
高力士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似乎是停止上元宴。
彻夜通明地点花灯本就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尤其是经过了骊山刺驾案、王焊叛乱这两件事之后,更让人不安。
“陛下。”薛白再次开口,道:“臣顺着李延业一案,查到南诏有叛唐附吐蕃之迹象,今夜,若是李延业救走南诏质子,此不足惧,唯惧……”
“薛卿醉了。”李隆基竟还笑得出来,朗声道:“朕知你年纪轻轻任官御史,尽心竭力,竟是上元佳宴也想着这些,带下去醒酒。”
当即,几个宦官上前,要拖走薛白。
“陛下,臣是为陛下安危考虑。”
薛白却不走,反而提高了音量。
“郭虚己忽然离世,西南大柱倾倒,吐蕃虎视眈眈,阁罗凤久怀异志,云南太守数封奏章被劫,金吾将军勾结吐蕃,我等能于长安见到如此多迹象,可知西南边陲已是何等危机四伏?当此时节,竟有人蒙蔽圣听,粉饰太平,视圣人安危不顾、视社稷安危不顾,臣宁死不敢坐视!”
他终于把这一番话当众说了出来,再一次,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李林甫几乎要拍案怒叱,手掌都高高抬起了。
到最后,这位右相竟是忍住了,他明知薛白剑锋所指就是他,那就更不能马上跳出来了。
但他不跳出来,薛白却是直接就点了他的名。
“南诏叛乱已成必然之势,李林甫为一己私利隐瞒此事,祸国殃民……”
“拖下去。”
此时,宦官们已经拥上去拉住薛白,杨玉瑶不由站起身来,杨玉环则是想要说话但憋了回去。
忽然,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亦有本奏。”
是李泌。
李泌声音清朗,走到了殿中,执礼道:“薛御史所言之事,乃臣与他一同查证,绝非危言耸听。李延业勾结吐蕃、南诏,居心难测。”
说到这里,他向凤迦异的位置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补充了最后一句。
“请圣人以安危为重,暂时歇宴。”
李隆基没有马上回答,先是不易察觉地扫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遂向殿外执防的郭千里看去。
“陛下,臣方才就发现了,李延业、凤迦异不在,深怕南诏王质子趁上元夜逃了,已派人去找。”
郭千里当即上前,高声道:“但兴庆宫的防卫森严,臣守着,肯定不会再……”
“住口!”
“再”字一出,陈玄礼连忙喝止。
但殿中已经安静了下来。
就是这片刻的安静,要将薛白拖下去的宦官们停下了动作。
“陛下,臣自知冲撞了陛下,甘愿受罚。”
薛白挣扎着,将头上的璞头摘下。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
“臣是官迷,出身贱奴,幸得陛下厚恩,点为状元。今日愿被贬为庶民,惟请陛下醒悟,罢免奸相、整顿边镇。”
“放肆!”
李林甫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叱道:“胡闹够了!”
“臣亦愿以这翰林之官位谏陛下!”李泌朗声道。
他却没有摘璞头,而是解下了腰间的金鱼符。
“臣七岁得陛下礼遇,点为神童,今愿以直谏报陛下厚恩。”
眼见这一幕,李琮坐在那,额头上已出了细细的汗。
他目光不时看向凤迦异那空着的位置,不时看向哥舒翰,心中举棋不定。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起身了。
李琮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永王李璘已走到了殿中。
“禀圣人,剑南节度使郭公是儿臣的舅舅,因此儿臣有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