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作客商打扮的胡来水赶了过来。
胡来水是丰味楼的伙计出身,因在偃师立了功劳,如今已是薛白暗中势力的小管事之一,行事愈发利落。
“郎君,小人扮作商队,昨夜歇在西面的洩湖镇,落日时,遇到一队向东赶路的人马在打听郎君,该是李林甫的人。”
“意料之中。”
胡来水道:“小人装作不经意地与他们接近,偷听他们谈话,发现其中有北方口音的胡人。”
“安禄山的人?”
“应该是。”
刁庚道:“郎君,狗胡一定是为了高氏兄弟之事派人来害你,做了他们吧?”
听了兄弟这鲁莽的言论,刁丙皱了眉,暗道郎君可是官面上的人物,做事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在长安时……
“做了。”薛白道。
“喏。”
胡来水接过薛白给的牌符,自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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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早膳,薛白还安排了一些事务。
他虽被贬谪,自己暗中的势力却还要经营,比如炼丹一事他也放不下,有心想去看一眼。
到了将近午时,李白才摇摇晃晃地出来,走进客堂,看着满墙的诗句发呆。
薛白再次揉着额头,心想陪李白喝酒真是太亏。宿醉后李白反正也闲着,一顿酒能打发掉两天时间,而自己酒量既差,要忙的事务又多……下次再也不可了。
正想着,李白已招过店家,再要一顿酒肉。
“李先生,要往长安去?”
“是啊,长安。”
刚醒来的李白没了昨夜的兴致,感觉有些惆怅,走到门边,举头西望,眼神中有着向往与悲哀。
他怀念长安,却又畏惧长安。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先生要去找那位薛白?”
“不错。”
薛白道:“但我方才听路过的行商说,薛郎已经被贬官了,不能再举荐李先生入仕。”
李白竟是洒脱地笑了笑,像是早已接受了自己不能施展抱负的命运。
他挥手,将心里的不甘心暂且像浮云一样挥散。
“既然走到这里了,到长安与他结交也好,也见见一些好友。”
“但我还听说,薛白已被贬往潮阳,王昌龄去了陇右幕府。”
李白似乎现在才完全醒过来,哈哈一笑,道:“无妨,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能与三郎相识,不虚此行。”
正好酒菜上来,他渐渐恢复了兴致,招呼薛白道:“来,你我再饮一场,一醉方休。”
“不能再饮了,我打算往东面游历……”
“同游如何?”李白爽朗道:“我年轻时与你一般,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今已遍布大唐名川大山,三郎欲往何处,我送你一程。”
“不会耽误先生之事?”
“称我‘太白兄’,我今日最想做的事,便是与忘年交同游山川。”
“好。”薛白道:“我不想西折,又不想过蓝关,太白兄以为去何处游玩为妥?”
“向东北走,绕过骊山东,去华山如何?”
“好。”
两人竟是这般随意就改变了各自的行程,东向华山。
薛白或是别有目的,李白则是真的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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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拨一拨的队伍相继离开了蓝田驿,驿馆中安静了许多。
午后,有一队大汉策马而来,用了茶水,只问了一位南下的俊俏郎君的去向匆匆而去。
驿馆中,还留在那的商旅中有人看着这一幕,使了个眼色,安排人从山林间穿小道去通知前方的同伴设伏。
“这些汉子,风风火火的,也不知这一路山贼土匪可多。”
过了半个时辰,却有几个男装打扮的漂亮娘子赶到。
她们显然是不太习惯赶路奔波,累得不轻,进蓝田驿歇了。
“敢问店家,可有看到一位年轻英俊的郎君……”
“说是往蓝关去了。”
“店家回答得这般快,可是有人来打听过?”
“小娘子如何得知?”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午间前后。”
李腾空其实是从李岫那里打听到安禄山派了人追着薛白,心中焦急,想赶来通知薛白一声。
“十七娘,你快来看。”皎奴忽然上前道。
李腾空遂随着她往后面的客院走去,只见前方颇为热闹,一些赶路的读书人都聚在堂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夜之间,竟能作出如此多首好诗,怕是神仙。”
“当中随意挑一句,都远胜我十年雕琢,这春闱,不考也罢,唉!”
“这到底是谁写的啊。”
须臾,有个客商走来,道:“这些诗,乃是李白与薛白斗酒时留下的。”
“什么?!”
“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天宝八载,薛白任监察御史,查得金吾将军李延业扣下云南太守张虔陀奏折,原是南诏王阁罗凤欲叛大唐,薛白敢言直谏,被贬至潮州,路过蓝田,与李白相遇,留下这些传世诗句,诸位可抄录、流传,为圣明除弊事……”
李腾空听着,不由看了这客商一眼,预感到这是薛白的人。
对方似乎也认出她了,点了点头。
她便过去,小声地问了几句。
那边,李季兰正愣愣看着墙上的诗,只觉自己要疯了。
想到昨夜薛郎就是在此拼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酌,留诗,她无比心向往之,觉得若能在场,折寿十年也是愿意。
“天上李太白,人间薛公子。”
她低声念叨着玉真公主以前的评语,心想师父果真是太有慧眼了。
“季兰子,走吧。”
“我再看看。”
“你是想在这看诗,还是想去找人。”
“走吧。”李季兰依依不舍地回过头。
出了蓝田驿,走了一段路,快到前方的岔路口时,李腾空转头四下环顾,见官道上无旁人,低声道:“我们去华山。”
“为何?不找薛郎了?他……”
“他在华山。”
~~
与此同时,在南下往蓝关的道路上,正有两拨人在厮杀。
“遇到山贼了!快去唤蓝关守军……”
“噗。”
乔二娃蒙着脸,双手持着长柄陌刀狠狠劈下,将一名大汉劈倒在地。
他原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如今却已能面无表情地杀人。
不难,仗着人多且有武器,只要听着头领安排,保持纪律就可以。
“补刀,别留活口!”
“把他们的财物衣服全剥下来带走!”
一行人指挥有序,动作迅速,很快隐入了山林。
就在次日,从死者身上剥下来的物件已经送到了长安城。
……
长安城。
杜妗拿起一枚刻着火焰的奇怪牌符看了一会,收了起来。
“传出流言,说安禄山派人把薛白杀了。”
杜媗道:“有用吗?只怕他们不会信。”
“阿姐是说圣人与哥奴不信?”
“是。”
“不需要他们信。”杜妗道:“只要能闹出声势就好,我们要的已不是圣眷,而是名望。消息传开,以后每一个讨厌安禄山的人,都会倾向于薛白,这就是众望所归。”
说话间,达奚盈盈匆匆赶来。
“何事?”
“圣人诏告天下,兆庶皆安、边疆宁静,迫于万方之请,难为多士之心,今载十一月封禅西岳。”
“知道了,去查具体的。”
“喏。”
达奚盈盈走后,杜家姐妹对视了一眼,杜媗忧虑道:“若是如此,只怕圣人更是不会承认南诏有变了。”
杜妗讥笑道:“正是如此,到时更能让他下不来台。”
~~
华阴县。
县城内外正是热闹非凡,举目看去,到处都能看到推着独轮车运送物资的商旅、民夫。
薛白与李白没有入城,在城外的小酒肆坐着,等刁丙去打听回来。
“郎君,华阴县没有客舍了。”
李白问道:“为何?”
“听说圣人要封禅西岳,此事筹备了数年了,元月,朝中大臣接连劝谏,许多人已提前得了消息。希望能借着此事谋个出身。”
“谋个出身?”
李白喃喃了一句,抬头看向天空,仿佛遥思着他待诏翰林的那段时光。
末了,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但不等薛白想安慰他,他已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蓝田驿得三郎这一句诗,平生大慰啊。”
薛白其实早记成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直挂云帆济沧海”,倒没想到醉后反倒能把原句念出来。
李白忽然豪气顿生,道:“那夜我耍了赖,用了一首旧诗,今日你我也不必去住驿舍了,就在这酒肆欢饮达旦,继续以酒佐诗,如何?”
薛白已玩不起了,酒量与诗才都不行。
他转头看向远处那高高的山峦,道:“不到华阴县了,直接登华山,太白兄可有雅兴。”
“舍命陪君子。”
两人都不是娇生惯养的,遂打算趁着天还没黑,先登华山。夜里看能否在山中寻一道观,或干脆野宿。
李白从年轻时就仗剑去国,游历天下,登山非常有经验,他曾来过华山,路上便随意地说起一些经历。
他聊一座名山,不仅以天马行空的想象给它添上一抹瑰丽色彩,说的更是他的一众好友,以及一首首的诗词。
从华山聊到峨嵋山,讲的是“峨眉山月半轮秋”的风景,而他思念友人,便会在夜里直接乘舟去寻访……
薛白正听得津津有味,前方忽然有一队人抬着十余口棺材路过,挡住了去路。
队伍中,竟还能看到一个绿袍官员,想必是华阴县令。
李白大为好奇,拉过路人便问道:“出了何事?县令抬棺,死了许多大人物不成?”
连问这句话之时,他的姿态都十分潇洒,多少有些不妥。
好在并未死人。
“圣人下诏封禅西岳了!县尊在做准备呢。”
薛白问道:“县令要死谏圣人不成?”
“那哪能啊?这可是让全县受益的大好事,郎君你想,到时满朝文武都要随御驾前来,华山路可不好走,万一死了几个朝廷重臣,县令一时半会找不到棺材,可是要影响前途的……”
“他真是周全。”
薛白也不知作何感想,末了,只能如此评价一句。
一县之主,为了迎合圣意,早早就做好了如此周全的准备,何愁不能升官?
李白则是哈哈大笑,吟道:“遥裔双彩凤,婉娈三青禽。往还瑶台里,鸣舞玉山岑。以欢秦蛾意,复得王母心。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
旁人不懂他这诗的意思,薛白却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嘲笑华阴县令是会讨王母欢心的彩凤,而他则是衔木独自哀吟的精卫鸟。
“走吧。”
等搬着棺材的队伍离开,他们继续登上华山。
抬眼看去,远远地竟已能看到那座还在修建的华山祠,巍峨地立在山巅,像是当今天子的文治武功已在大唐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