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
战争暂时离开了肯格勒。
中央军临时参谋部设在之前戈瓦尔的官邸里面,宪兵和警卫兵们正忙碌地整理那些从伏特卡格勒运来的资料和设备。参谋们借用第六师仓皇撤退时留下的房间工作着,处理白天战斗的善后事宜。重新将肯格勒市政府运转起来、恢复市内治安、安排战俘、接受各军事机构……要做的事情多到忙不完。
整个参谋部笼罩在低气压中,人们没有任何战胜后兴高采烈的情绪。英特雷师在之前的战斗中伤亡了近两百人,只捞到三百多俘虏和麦特比西师的三十一门火炮作为回报。参谋们本来都自信能借此机会一举击溃帝国和儒洛克人的乌合之众,收复肯格勒并进逼西北地区,却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很难说是胜利还是失败的尴尬结果。
不过,当十多名幸存下来的第六师及国民第五师军官走进参谋部时,大家还是都打起了精神。首席参谋赫尔·特德伍德中校揉了揉熬夜造成的黑眼圈,站起身欢迎立下了最大功劳,也吃了最大苦头的功臣们。这些人已经睡了一整天,现在的气色倒是比参谋部里的众人好不少。
“辛苦了,欧根学长。”赫尔迎上前去,亲热地寒暄道,“不过,你不是戒烟了吗?”
和绝大多数参谋官一样,他们都毕业于俗称“军官学院”的伦尼高等陆军学院。两人届数差得不少,之前也并不相识。特德伍德是以第三名的杰出成绩毕业,也是历年毕业生中升迁最快的;而二十八岁的欧根当年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低空飞过,在新大陆的远征军里面苦干了六年才以杰出战绩破格提升进参谋本部。到了参谋本部他也是郁郁不得志,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些“发现了能嚼的树胶的军官”之类的逸闻。直到这次政变,他的姓名才在自由军内传扬开来。
“辛苦倒还好,只是前些天积存的树胶嚼光,只好重新抽两口了。你们要在晚来一天,恐怕就连烟丝都不够了。”欧根收起了平日吊儿郎当的笑容,将正抽着的那支卷烟在桌上掐灭。
赫尔留意到他卷烟用的那张纸上依稀透出“命令书”几个残字,想到这个人之前经过的累月恶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换了个话题。“长官等你已经很久了。你应该认识他吧?”
“当然。”欧根沉默了片刻,突然立正,向着自由军的总司令官,孔提·福克斯元帅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埃加·欧根少校,隶属于参谋本部战略计划处,于今日归队,请阁下下达命令!”
他撕下了自己肩上的少将肩章,放在桌上。他所报出的军衔不是佛提堡时得到的中校,更不是掌管麦特比西师时的少将,而是身为战略计划处普通参谋时的少校。
这一举动不光惊呆了所有参谋,就连跟他一起来的那些军官也大吃一惊。一时间,竟然没人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最后,还是赫尔反应过来,大声对所有参谋喊道:“全体起立!”
除了福克斯元帅外的所有人“唰”地一下整齐地站了起来。人人都知道,埃加·欧根才是真正的功臣,如果不是他制造了截击帝国军的机会,英特雷师行动再快、计划再周密也没有用——事情本可能会更糟的。
“向肯格勒的英雄,敬礼!”
所有人的右手整齐地举起。昨晚这些参谋大多为了超出常规的行军计划彻夜未眠,但他们那些疲倦的面容上仍然充满了发自心底的敬意。放弃权位说起来容易,但能真的亲手将自己军衔撕下的军人寥寥无几。耐门他们也不由自主举起了手,整个参谋部沉浸在罕见的寂静之中。
最后一个站起身的,是穿着白色元帅军礼服的福克斯。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亲自拿起桌上的肩章,递到了欧根的面前。
“第十‘伦尼’和第六‘麦特比西’都是自由军的部队,就算我是参谋会议主席,也不能撤销已经生效的升迁。把它戴回去,欧根少将。”
“阁下……”欧根犹豫着,似乎还想推辞。
“怎么?你还想让我给你再举行一次授衔仪式吗?或者是想拿走我这个‘肯格勒之狐’的绰号?”老元帅的眼中蕴着笑意,“这个绰号给你,恐怕比给我更合适呢。”
有点窘迫的欧根抓了抓后脑勺。“不,不,我完全没有这种奢望。”
“很好。欧根少将,从现在起你就是新的第六师的指挥官了。这个师将由第五国民师和前第六师的兵力组成,不够的部分由第二师补足。”福克斯说出了他的决定,“帝国随时都可能撕破脸皮发动全面战争,我们中央军必须向前运动,你部可能要负责侧翼防守。”
“不到三十岁就能当上少将师长的,你应该还是第一个吧?恭喜你刷新了军官学院的升迁纪录,欧根学长。”听到赫尔的话,人们都笑了起来,冲淡了之前压抑的气氛。当然,他们心中是否对欧根感到嫉妒,谁也不知道——毕竟,大多数欧根和同届的高材生都在各师或者本部各处担任普通少校参谋官。
正在这个欢庆的时刻,一名传令兵慌张地冲进了参谋部,手里抓着一份白色封面红色标题的文件。
“中校,有紧急魔法通讯!”
赫尔·特德伍德中校见到那封面,脸色立刻变白。封面上的“紧急”一档标志打在最高,而“加密”一档则是空着的。这证明这一封消息动用了三十名以上的传讯魔法师,并要确保自由军每个独立司令部都能立刻了解到这个消息。
不必问里面记载的是什么:人类发明的每个通讯手段都是为了更快的传递坏消息,而非好消息。而最坏的坏消息,是不需要保密的。
赫尔将那份报告书一下撕开,飞快地阅读着。读完后,他对所有人复述了一遍报告书上提到的目前局势。
“今晨,神圣柯曼帝国向我们递交了宣战布告。他们的部队于三天前开始运动,先锋已经越过了奥斯河。第一批侵略军推定有三到五个军,大约十到十五万人,将在十五天内分三路侵入我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语。
“奥斯河中游重镇艾柏拉(Ambras)与敌中路集群陷入苦战,第十二‘奥斯河’师受到三倍兵力敌军的进攻。照目前的战况,满员率仅六成的第十二师最多只能支持一到两周。”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低语。
“斯蒂尔堡(Steelburg)第一师的皮克特中将消极怠战,放任帝国军沿着王者大道建起了补给站,没有进行任何袭扰,忠诚十分可疑。敌西路集群避开了斯蒂尔堡,四万主力正沿着王者河滚滚南下,只留下了不到一万人监视这座堡垒。东路集群动向不明,推定将沿着香槟、布兰迪方向攻向法忒斯腹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低语。
“兹请求中央军福克斯元帅、西方军洛佩斯上将按照第六号反击计划行动,东方军按照五号守势计划行动。落款:自由军参谋会议。”
赫尔合上了文件,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欧根少将。
“他们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快。少将阁下,原本预定你的师要防守侧翼,现在看来可能不行。整个中央军和西方军都要转入反击,速度是第一要务。你应该也知道,中央军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在伦尼附近,还有三分之一在肯格勒到伦尼之间的区域内,他们要赶到肯格勒都要十五天左右。同样是半个月,只要没有斯蒂尔堡的干扰,帝国军完全可以靠水路补给,全速前进到吉斯托夫和肯格勒。这半个月里面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你的第六师和我们第二师。”
“你的意思是……”欧根回想了一下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六号计划,“我们两个师作为盾牌,分别拦住两路敌军。西方军从背后包抄敌西路集群,中央方向则死守肯格勒。对方必须依靠皇家驿道组织后勤,中央一路不可能推进太快。”
赫尔点了点头。“我们拼死拦住敌西路集群,给洛佩斯制造机会;而你们则同第十二师会合,迟滞敌中央集群。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了。”
欧根沉默了片刻,拿过报告书自己看了一遍,半晌没有答话。他的手不自觉地揉搓着报告的纸页,纸角轻轻卷起又轻轻放开。才刚刚得到正式晋升的命令,就接到这么一个危险的任务,任谁也会觉得犹豫。
“欧根,我知道你很犹豫。你的这个新师是拼凑起来的,不能和你之前指挥的第十师或者第六师相比。但现在我们别无选择。”福克斯一眼就看出了他犹豫的原因,开口劝说道。“如果任对方通过北方边境,不要说状况未定的第一师,就连第十二师可能都会投降。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共和国没有放弃他们!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
新任少将耸了耸肩,走到了桌上的军用地图前。
“就当是破格提升的代价吧,我会完成任务的。但是,我不打算去正面迎击帝国中央集团军。”欧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留在儒洛克北方边界的中央,“我们要拿下斯蒂尔堡。”
这个地名一出现,周围的参谋们都皱起了眉头。难道这个欧根新官上任热血沸腾,打算去攻击自由军战斗经验最丰富的第一师?
“可第一师究竟是敌是友,现在还没定论吧?皮克特将军可是个粗野、冷血、难应付的儒洛克人,我看他很可能会投降帝国。”赫尔提醒道。
“那家伙之前曾担任新大陆远征军司令,我对他很了解。他作不管事的官僚将军是合格的,但做要实际负责任的师长就太优柔寡断了。”
听着欧根毫无顾忌地批评着之前的长官,赫尔皱了皱眉头,上前拍了拍新任少将的肩膀阻止了他。“好了,我们来讨论这个新计划吧。如果后路有被切断的危险,就放弃斯蒂尔堡,到中央高原上用运动战消耗敌人吧。在你身后还有我们这三万五千人,足够接应你们回来。”
“我会考虑这一点的。那么,让我们从头开始检讨这个计划。计划的第一阶段,是夺取斯蒂尔堡……”
耐门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隐隐感到有些不对。为什么欧根的建议这么顺利就被接受了?
对自由军的这些高级军官来说,战争是一种竞赛,残酷的竞赛。在和平时期,军官提升要靠人脉;而在战争时期,则是靠铁一般的功绩,以及能够活下来的运气。高级位置只有那么多,常胜者能升上去,失败者……他们通常没有机会活下来。
如果运气非常好,尉官有机会成为千分之二点五被火线提拔、从此步上高级军官道路的幸运儿;如果运气不好,他可能会变成百分之二十一的亡魂--这是历史上各次会战的前线低级军官平均死亡率,比士兵的死亡率甚至还要高一些。如果反复参加会战,那么这个数字会更高。一次战争的死亡概率往往会高到百分之二十,或者三十。
他很明白一点:自己的未来是跟欧根的这次豪赌捆在一起的,没有任何选择。在这次战争结束之前,他不可能去军官学院深造了。
“至少,战争的胜负是无从伪造的。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耐门喃喃自语着,并没有听欧根的详细计划。他发觉自己并不真的讨厌这种硬碰硬的挑战——即便这挑战是血腥的战争。
“……这个新计划的最终目的,是造成三路敌军中实力最强的西路集团孤军深入的态势,逼迫对手退军。整条王者河必将掌握在我们的手中。计划的代号定为‘晨露’,希望这能带来好运。”
欧根的声音自信、明确、有力,就像他能看到战争的结果一般。被日后长官的这种自信感染,耐门也加入到了参谋们对这个新计划的讨论中。
他已经开始习惯了。毕竟,这就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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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正在逼近伦尼。
说来讽刺,战争的预兆从来都是在不那么直观的地方最先出现。早在血流成河、白骨遍野之前,早在炮声隆隆、旗帜招展之前,早在大人物慷慨激昂,小人物惊惶逃窜之前,战争的预兆就已经出现了。战争是如此之大的暴风雨,它会影响世上的一切。
在蒲公英战争之前,预兆是市面上的铁锅铁盘都悄悄消失,再有钱也难买到往日不值钱的金属器皿。那些生铁全数被铸成了武器,这些武器被精灵帝国的继承者们拿来互相厮杀,最终在第一个柯曼手里打垮了精灵帝国本身。在自由国家宣布独立之前,预兆是帝国首都的咸鱼价格突然高涨。南方列港所有的商船渔船尽数启航,水手和海兵们去英特雷列岛为他们的信仰互相厮杀,再也没有人给德兰的贵族们捕捞海产。
到了这次战争,最先做出反应的是伦尼的魔法物品交易市场。这市场有好几十年历史,而今蓝色的钻石招牌高挂在市场正门前,昭示着它新主人的赫赫资产。交易员们的胸前挂着闪烁蓝光的钻石胸卡,手拿标满数字的纸牌,在大行情看板周围爬上爬下。来自共和国各地的商人们聚集在市场中,凑在各色宝石、珍稀金属、武器铠甲面前,却没几个人出手交易。
为什么?因为在那大行情看板上,九成纯精金指数、九八成纯秘银指数、一级紫水晶指数、各色猫眼石指数,全都是红彤彤的“今日暴涨”挂在后面。莫名其妙的大买单连续进入,一天就托高了行情三成,谁都知道马上有大事要发生,哪敢随便再买卖?市场交易员们交头接耳,似乎在这嘈杂的环境中等待着什么。
市场大门开开关关,代理人们出出进进,市场内的人却只见多,不见少。大家全翘首以待,盯着大行情看板不放,生怕错过了复盘的刹那,就连挂着蓝色钻石标记的马车在偏门悄悄停下也没发现。车夫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车门内是一片金光耀眼。珠光宝气的美艳年青女子轻挪双腿步下马车,打扮看似低俗却隐然有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蕾莎女士,投标结果出来了吗?军费法案批准了吗?”
恭敬提问的是掌控此地交易的总代理人。这代理人经验丰富,在这个市场里摸爬滚打超过二十年,却也敬服于面前这名女发明家兼实业家的积累金钱的手段。他从没见过像这位女士和她的总管们那样能干的商人,在这些女人手里魔法物品就如城外采石场的石头一般易产易销。她们直接或间接控制了纺织品、魔法物品、冶金甚至金融等很多个行业的股份,如今在伦尼城里面完全可以呼风唤雨。
被称作“蕾莎女士”的金发女子轻轻点头:“我们拿到装备品订单的三成、铠甲和军装订单的五成五、魔法物品订单的七成。下买单吧,从现货、三个月到一年单全-部-都-要。战争爆发了,不会太快结束的。”
那总代理人一时停止了呼吸。面前的女子轻描淡写说出的这些数字,关系到成千万金镑在纸面上的流动。他当了这么久的交易员,他也从未做过如此大单。他叫来所有次级交易员,深吸一口气,大声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