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只要下一任门主的脊梁依旧的直的,千机唐门还是那个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让唐不遇杀了他,以作为新一任门主的威势奠定,也昭示着新的曙光——千机唐门还有未来。
可蔺亭舟太了解唐不遇,唐不遇做不来这种杀师的事情,所以,就到了季江南完成承诺的时候了。
蔺亭舟苦心布局,清除蜀中的蛀虫,驱逐净土宗的残余势力,压制四海镖局的威势,削掉蜀中两道六扇门的最强战力,拔掉虎视眈眈的眼线,最后揽下一身污名,护住门下弟子的性命,保住宗门的骄傲,给唐不遇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蜀中,然后以死,来为唐不遇立威。
从蔺亭舟布局开始,就是为寥他死的这一刻。
那夜在一莲居,只有蔺亭舟和季江南。蔺亭舟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其中对季江南和陆皓尘的种种算计,毫无保留。
蔺亭舟喜穿白袍,从来都是神情温和,平易近饶模样,他以一种极度平静的口吻讲述完所有的计划,从容的给自己泡了一道茶,笑得有苦又涩:“来不及啊……还有很多事,我来不及做了,我曾经想再好好教教不遇,他性子执拗,为人又刻板,若我再有几时间……”
“逼他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挑起来,为难他了……”
“罢了……罢了……”蔺亭舟就这么着,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看着格外凄楚,“季友,我求你一件事,我这个弟子我知道,他下不去手,到时候,麻烦友,送我一程。”
季江南坐在他的对面,面对这个中年人恳求的神色,实在难以出一个不字。
尽管蔺亭舟对他百般算计毫不手软,谈不上磊落,甚至称得上一声阴险。但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算以季江南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实在升不起什么恨意。
一个为了宗门甘愿背一身污名死在弟子手中的门主,是可敬的。
季江南不喜欢主动惹麻烦,这次却是主动把麻烦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没想过,在唐不遇面前杀了他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千机唐门的长老对于内情都十分清楚,故而他们没有阻止,蔺亭舟出门的那个早晨,有很多目光目送他离开,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门主此去,是去赴死。
他们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甚至不能表现出对门主的支持,也只有宋瘸子,陪着门主把自己的名声扔进臭水沟里。
江湖上有很多的故事,而讲故事的人,并不会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
季江南自嘲,他向来觉得那些高喊着大义拎着刀子飞蛾扑火一样往前冲的人很可笑,可现在他却也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惹他最不愿意惹的麻烦,凭白的从心头升起一股气来,首次拔剑,不为斗武,只为止戈。
世人或许称这叫做侠气。
少年侠气,交接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不为回报,不为利益,心甘情愿的去做一件事。这真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唐不遇没有向季江南动手。或许是因为遵从师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抱着蔺亭舟的尸体下楼,走到那群弟子们中间去。
丁少辰呆愣在原地,看了看门主的尸体,又看了看唐不遇,难以置信,又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出来。
或许他明白了禁闭室里的唐不遇为什么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仓皇后退脸色惨白;
又或许他不明白。
众弟子没有开口,或许是不知道该什么,就看着唐不遇抱着那具尸体从他们中间走过,远远的往机关城的方向而去。
蔺亭舟死得很安详。他被长久的愧疚和遗憾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可以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死去了。
或许愧对廖千鸿,但于宗门无愧,于师长无愧,于历代门主无愧。
季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廖千鸿,是在机关城上方那只巨大的机关鸟上,他独自一人迎风盘坐在那里,面对着月亮,一个人自言自语。
失去了蔺亭舟的千机唐门,唯一的九品器师,就是如今的廖千鸿。廖千鸿恨蔺亭舟半生,可蔺亭舟死了,廖千鸿连恨的人都没了。
无论对蔺亭舟,廖千鸿,唐不遇,又或者丁少辰来,都是一个看似圆满又十分悲赡故事。
季江南转身离开,这个故事的后续,已经与他无关了。
启十三年,十月初三,立冬,千机唐门门主蔺亭舟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