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翰林面色铁青,七名桨手驾驶着无影舟,快速向岸边的玄义卫陆地营垒划去,片刻功夫就能抵达,为了安全,玄义号在确立营地的时候,重新选择了利于攻防的位置,距离岸边在常规弓箭射程以外,但是并不很远,为了防止陆地岩石构成的高度优势,营地选择其实是缓坡海滩,涨潮的时候和落潮的时候,如果有运输船冲摊,都不容易出问题。
缓坡的海滩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即使天黑,视线不好,小型的舢板等海船,进出也十分方便。
万一陆地营垒失陷,玄义卫的军士们向海滩撤退,一旦退入海中,因为浮在海水中,视线很低,多半不会立刻被杀光,因为海水同样会阻滞追兵,同时宽阔的海面,视线反而方便玄义号进行战场视线的遮蔽或者火力覆盖。
唐翰林怀着崇高的理想,想尽快赶到陆地大营之中,劝说那些“渔民”放下屠杀,大体来说,无数的典籍,都记载了先贤们的故事,无数的佛教故事,宣扬了这种仁德,无数的师长,耳提面命。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君子之道惟忠恕而已”、“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
这些词语和意象不断在唐翰林的脑海里面进出,鼓舞着他的勇气。
“吾道不孤,还有七名桨手,他们也跟来了。”//“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直到这一句涌出来,一切烦躁,立刻就消停了。
唐从容甚至想起了自己聆听座师训诲时候的场景,那时节,意气风发,令人心驰神往。
那一天,正是一阵秋雨之后,座师其实是最后一次跟他们出来,在望京台,山峦叠嶂,已经许久不便行动的夫子,推开身边的侍女,站起来,居然登了十几步,到了望京台的亭子上,望京台下,蜿蜒的河水反着亮光,夫子看了许久,对自己说:
“从容呀,从容二字,实在是难得。
为师已经老了。
我记得为师开蒙时候,蒙师问我——尔须知上学甚难、甚苦、甚是无趣,为什么还要上学?
我说,不上学,爹爹就要打我。”
这时候,旁边的陪客和唐从容,都天真而友善地笑了。
夫子看了看大家:
我知道大家是敷衍我,附和我。
但是,还是谢谢你们,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子。
蒙师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人不知礼,与禽兽何异?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人有了仁义之心,何等壮阔。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完话,夫子跌坐在太师椅上,竟然坐化仙去。
这是何等勇气,何等坦荡,何等浩然。”
无影舟很快就要冲摊,唐翰林整整衣衫,等到无影舟刚刚搁浅,率先胯出无影舟,站在与膝盖相齐的海水里面,先对七名桨手说:
“各位同仁,这些渔民深受兵祸战火,他们本是大宋子民,我们本是来拯救汉民的,现在,因为某些误会,渔民与玄义卫冲突了,无论死的是谁,都是汉家后嗣。
我相信,其中并没有深仇大恨,以德服人,礼仪待之,化外番邦,尚且服义,汉嗣家邦,焉能忘本。
至于我们读圣贤书,修仁义术,修齐治平,定国安邦,圣人之徒,岂能趋利避害,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若是战火一开,林上人的玄义卫,火器凶猛残暴,顷刻之间,无论玄义卫还是我红关垭的渔民,玉石俱焚。
这也必然损坏了我们与百姓的关系。
各位,这一去,忍辱负重,施圣人之教化,救黎民于水火,吾与诸公,与有荣焉!”
说完,深施一礼。
七名桨手也深施一礼:“愿附翰林冀尾以涉千里,舍生取义,不负圣人教化。”
......
唐翰林正在与七名桨手共同砥砺志愿,玄义卫指挥涂熙才、舵头费停山,红关垭民兵代都头洪山洪海靖,以及一名什长,还有几名已经脱了衣服的人——疑似玄义卫陆地营垒的兵丁,也或者是桨手,前后陆续三十多人,正在海水里面挣扎前行,但是能够有多少人逃出来,那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涂熙才看到唐翰林的衣服,连忙喊道:“唐翰林,不可前行了,赶紧停住,准备后退,说着把衣衫也挣扎着脱掉”
宽大的衣服兜水,非常影响前进。
唐翰林也喊道:“涂指挥无需担心,我等来劝说渔民。”
涂熙才一边艰难地游着跑着,一边说:“不可,万万不可,他们已经被有些人鼓噪带动,现在已经全然哗变,谁想不动手,其他人就会先杀死他们自己的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唐翰林你身份尊崇,万万不可涉险。”
岸上的渔民,已经在争抢那些食物,帐篷,里面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也有拿起兵器,来追杀玄义卫的陆地营士兵,不过因为很久没有吃饭,所以虽然凶猛,但是力气究竟很亏损,跑步太快,跑几步要喘喘气,歇歇脚,这才让涂熙才等人有逃命的机会。
唐翰林笑着说:“涂指挥,你无需担心,我们乃是为民请命,上人也说了,给我们一条无影舟,速速前来,倘若劝解成功,计我们大功一件。你瞧,还有七位书生意气,圣人门徒,我们一起来了,你们不用怕,稍后我们必能劝慰这些灾民......”
涂熙才担心地说:“若是说上人派你们来就我们,我是相信的,若是说让你们来解劝灾民,我倒觉得疯狂了。”
这时候,四艘大小舢板,已经破浪而来,两艘在无影舟的后方游弋警戒,两艘直接扑到涂熙才和洪山两处。
这些舢板,每个能装十来人到二十人,不过二十个人就很沉重了,海船不比内河船,因为波浪大,如果载重太多,容易倾覆。
四艘舢板,其实大小各一,没有两艘是一样的,但是略微小一点的两艘,停在远处,大一点的两艘,冲了过来,再仔细看看,那个能载二十多人的舢板,直直冲向涂熙才,船还没有搁浅,那船上的一个人就站起来:“奉上人亲命,接玄义卫残兵撤离,凡玄义卫人员表明身份,立刻登船”
船刚刚搁浅,舢板上站起两个玄义卫士兵,端起两支连弩警戒,另有一个士兵,一手挑着两个桐油高丽纸做的气死风灯,跳下海水,就向着涂熙才方向走过去,他身后,又有两个士兵,端着连弩,也跟着跳下来,成三角队形,一左一右掩护前进。
他们推进的速度极快,很快拿灯笼的就走到涂熙才身边十步远,厉声喝问:“举起双手,超过头顶,表明身份!”
涂熙才立刻双手举过头顶:“玄义卫指挥涂熙才。”
拿灯笼的又走进几步,看清楚了涂熙才的脸:“果然是涂指挥,职部奉命营救玄义卫残兵逃生,请速速登船。”
涂熙才说:“好”
接着拿灯笼的继续向前走,涂熙才这才反应过来问:“我带你去”
拿灯笼的军士说:“涂指挥,职部奉命搜救,你们已经战斗一会,必然疲惫,上船吧,免得一会体力不支,我们还要做重复的工。”
涂熙才说:“无妨,玄义卫自上人开始,官长没有丢下军士先跑的。”
擎着气死风灯的军士说:“那好,你需要仔细分配体力。”
涂熙才说:“知道了,岸上的,都识得我,这样可以减少甄别时间。”
擎着气死风灯的军士说:“倒是涂指挥高见,某孟浪了,谢涂指挥体恤下情。”
正在说话间,费停山等几个士兵,晃动着腿脚跑了过来,涂熙才直接喊:“涂熙才,我是涂熙才,向我靠拢。”
两个端着连弩的士兵,双眼警惕,直到涂熙才确认了一个,才允许向身后的舢板走过去。
费停山气喘吁吁:
“涂指挥,必须立刻离开,岸上营地还有弓弩和连弩,至少两个什队的装备,还会有火夜叉一个什队的装备,辅兵一个什队的物资。
连弩他们也许不太会用,但是弓弩肯定会用。
火夜叉小组刚才至少还有三四个人没有离开,他们里面有会用火夜叉的,一旦他们逼迫火夜叉小组攻击玄义号,后果不堪设想。
暴之渔民,他们人太多了,现在正在争抢食物,过一会食物抢没了,就该抢船了。”
当涂熙才小队开始向舢板移动,他们已经接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都带着伤,什么伤都有,咬伤的,砸伤的,刀砍伤的,几个人相互搀扶,向舢板逃命,那个擎着气死风灯的军士在后面二十多步压阵,两个连弩兵也跟在他身边,警戒身后。
涂熙才扶着舵头费停山,费停山也算一个老油条,虽然身上看起来血粼粼,但是都是表皮伤,不过海水一蛰,还是疼的嘴歪眼斜:“涂指挥,唐翰林来接咱们了,倒是条汉子。”
涂熙才说:“好像不是来接我们的,仿佛是来劝慰那些暴之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