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
苏柒心头,龌龊不堪的想法瞬间分崩离析。
郁芊仍扬着眉毛,脸上疑惑之色未消,和机敏有城府的面相甚为不搭,偏偏是这番模样,能让苏柒感到安心。
“回来便好。”
“师尊您说什么?”郁芊仍未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一嗓门,把苏柒的歪心思打得稀巴烂,挽回了未来光明的人?生路,她正东看?看?,西瞧瞧。
目光四?下一瞥,落在了苏柒手上,他?正反握着一枚发簪,簪子的尖端像要戳入他?的手掌心。
苏柒已经将簪子准备好多时了,郁芊发现后,他?伸手送到郁芊面前,五指张开,向她展现金簪的全貌,雕的是百瓣的天池芍药,上面镶嵌极品玉石,石中内嵌看?不懂的精密符文。
郁芊想象不出它?的价格。
捧着金簪的,是一只冷白,似带着些病态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和它?的主?人?一样,即使是修真界最为出名的能工巧匠,也无法雕琢出如此天然至美的作品。
“我欲将它?赠予你做奖励,你可喜欢?”苏柒的眼中没有挣扎,出口的声音轻柔而缓和,再看?不出初到柳河镇时,他?颐指气使下命令的模样。
郁芊并没有怀疑,她轻轻勾起唇角:“弟子多谢师尊。”要是苏柒想把她做掉,根本不用?耍阴招,随随便便找个理由,郁芊就能死?个一万次。
自从?她从?灵蜂样聚集的剑修弟子中回到苏柒身边时,他?的表现就有些不正常,但郁芊并不担心他?会害他?。
她伸出双手,躬下身行礼,准备受这一礼物,等了许久,指尖冰凉未触及掌心,苏柒轻拈着金簪,拢起漆黑袍袖,垂下眸子,认真地?将其?插入了她头顶的乌发中。
郁芊:咦?
她骤然红了脸,小心翼翼地?轻声称谢,抬眸偷偷瞧着苏柒。转了转眼珠,嘴角的笑容逐渐危险了起来。
苏柒收回手后,目光未在郁芊身上停留,论剑坛的人?本就不多,他?轻抖袍袖,并未御剑,而是朝桃花岛为霁月门准备的客房走去。
郁芊的声音响在耳边:“师尊等等弟子!”
她还未回过神?,正紧赶慢赶地?追逐着。
苏柒短暂愣神?,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变慢,郁芊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连蹦带跳地?和苏柒并排走,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苏柒的心思像是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理不清。
她回来就好,本应如此,无论她到哪里,她都会回来。连他?走不曾察觉,自己不知何时起,对郁芊终有一日的离去产生了恐惧。
等她不再敲响房门后,恐怕连鲛人?烛都无法驱散长夜凄楚,指尖幽冷。
落日西沉,逐渐消失在海天一脚,殷红的尽头,一轮白月尚未发出光辉,已升至半空,一点一点地?,无可挽回。
“师尊。”苏柒听见郁芊在喊他?。
小姑娘试探着朝苏柒伸出手:“徒儿的速度跟不上,师尊能施舍给徒儿只袖子吗?”她可怜巴巴地?说。
她可是绕着论剑坛,满场子躲了别人?五十剑,又站着和剑道?弟子们唠嗑了半天,累得腿都在抖,拼尽全力才能跟上苏柒的步伐。
苏柒当真是没心又没肺,比起这个看?起来很厉害,但目前没什么用?的金簪,她宁可他?多给点灵丹妙药,让她当场能活蹦乱跳。
她本打算义?愤填膺地?提出抗议,一偏头,就见苏柒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把到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换了句台词。
苏柒的目光凉凉地?转向她,郁芊嬉皮笑脸笑了笑:“师尊不反对,弟子就算师尊同意了。”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毕竟苏柒是个闷葫芦,要是事事等他?首肯,郁芊早成一条没有梦想的鱼干了。
她伸手拉住苏柒的衣袖,摸着上面的缎子,冰凉光滑,用?的是三清山的天蚕丝,名贵,但又不稀缺,郁芊扣扣搜搜从?牙缝里挤出点灵石,估计能买上几匹。
通过借力,郁芊终于能跟上苏柒的脚步,她正准备朝师尊道?歉,突然目光停滞,凝固了半晌,僵硬地?移了回来,忐忑不安地?又瞟了一眼苏柒的耳垂。
呼——
她长吁一口气,果?然是错觉。
她铁定是太累了,刚刚那一瞬间,竟然看?到师尊的耳朵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泛起一阵可以的红艳。
小姑娘吞吞吐吐的声音响在了二人?之间:“弟子与师尊道?个歉,那个,之前在烧烤的时候弟子忘记师尊不喜人?碰,主?动要求师尊帮弟子擦去脸上的酱汁。”
“当时是一时冲动,师尊勿怪,师尊还需要那块帕子吗?要是决定扔掉了,能不能给弟子?”她一边认错,一边不忘再占点便宜。
苏柒停下了脚步。
郁芊仓皇地?眨巴着眼睛,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看?到苏柒的目光瞟向他?,他?看?着她,别样的认真,未在移动步伐。
这是怎么了?
她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等待了许久,方听苏柒的声音带着迟疑传来:“我若是偏偏不讨厌你,你当如何?”
“真的吗?”郁芊惊喜道?,半点没觉得苏柒有哪里不对劲儿。
“这可是超大的喜讯,弟子多谢师尊抬爱!”她朝苏柒猛鞠一功,乐呵呵地?抬起头,恍惚间,似乎又看?到苏柒的表情有了熟悉的龟裂。
“师尊——”她拉长了声音,哭笑不得地?发问,“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您和徒儿之间可是互相知根知底的,能有啥别扭?”
苏柒摇头:“不曾有。”
“……”骗鬼呢。
郁芊眉眼瞬间垮了下来,老大的不高兴:“难道?又要靠徒儿自己猜了不成?”
苏柒努力维持脸上的表情,莫名心虚,怕被郁芊看?出什么:“浮光岛主?洛尘风与我说,他?看?上了你,想要将你收作他?的弟子。”
郁芊:“?”
“可,可是,弟子是霁月门的人?啊。”
苏柒转眸看?向她:“若我说,我能让你离开呢?”
郁芊的眸中精光一闪,看?得苏柒没来由心底发酸。
她定是不敢相信,居然能被她遇见这等好事,高兴地?不知所措了。
想也知道?,他?霁月门本就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角色,挤进十大门派,也单单只靠他?一个人?,她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姑娘,讨厌阮云脂,不喜许明川,又恨着他?,当然会兴高采烈地?离他?远远的。
“我不会——”他?用?最后的理智开口。他?不会阻拦,不会动手,不会开口请求郁芊留下,他?不再需要郁芊,此后重?重?计划,皆不会让她参与,她想离开,他?便放行。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郁芊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里面有拨云见日的喜悦:“我知道?了,师尊,你吃醋了!”
“……”苏柒好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被郁芊噼里啪啦打散。
郁芊双手抱肩,说得颇为自信,鼻子险些翘到天上:“我一路都在想,为何师尊闷闷不乐,原来是见到了洛尘风和沈鹤安,终于知道?自己的不足,怕弟子弃师尊而去。”
苏柒哑然,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接郁芊的话。
郁芊已经掰着手指数落开了,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对苏柒半点都不带怕得:“没给弟子准备华丽的仙剑,没提前和弟子打招呼说要比试,没有给你唯一要进剑冢的内院弟子开小灶。”
苏柒撇过头,既觉得郁芊不知轻重?,没事尽提这些小事,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这些都是小事。”郁芊一摊手,满脸的满不在乎。
“要是弟子去了洛岛主?那儿,估计看?弟子天赋异禀,洛岛主?一定会马不停蹄展开特?训。”
想到此处,她不禁抖了三抖,转过身,言辞恳切地?对苏柒说:“师尊,你只要让弟子吃好喝好睡好,护着弟子不被欺负,不强求弟子做这儿做那儿,弟子就心满意足,不做他?想。”
“如果?,师尊再想要弥补点,保护弟子几百年什么的。”她伸出手,不自觉做出点钱的动作,小占小便宜之心不死?,“弟子就更?死?心塌地?了。”
苏柒彻底哭笑不得起来,但又像吃了颗定心丸,原本纷纷扰扰的情绪,竟奇迹般地?平复了。
“照这么说,即使你离开霁月门,还是会回来的。”
“当然咯。”郁芊说,她费了多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把人?脉关系盘完了,就等着靠这些养老,怎么可能离开。
苏柒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郁芊感觉抓住衣袖的手被轻轻一拽,苏柒的步子明显变慢了很多,观察着她的状态,有意地?等她跟上。
约莫是她猜对了,郁芊牵起嘴角,愈发觉得师尊简直太好琢磨,自己已经把他?心里的小九九看?了个干净,脚步跟着轻快起来。
她再度抬头,入眼是遮住苏柒面颊的黑发,苏柒的一只袖子被郁芊拽着,另一只手微抬,轻遮住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次总不会她的锅了,郁芊心情愉快地?想,她没再注意苏柒的模样。
看?着郁芊转过脸,将注意力集中到桃花岛的落日美景,苏柒终于放下遮面的袍袖。或是因为欣慰,又或是铺天盖地?的喜悦,他?的脸上一遍遍地?翻涌着,郁芊绝对不能察觉到的滚烫。
日落西山,漫天的红霞像是朝气如虹的少年修士,遇到了心爱的小娘子,踩着仙剑追了上去,偶然得小娘子伞下无意一瞥,又突然扭捏地?像个姑娘,羞答答地?躲进了山峦中。
桃花岛有数套厢房,秋桃院划给了霁月门,西面迎海,晚风阵阵。
霞散,入夜。
苏柒将郁芊送至房间,来到秋桃院的正房,并没有进去,反而折身进入了东面的桃林,寄出一只纸鹤,搜索魔尊的踪迹。
纸鹤抖动着翅膀,四?下飞了一圈,重?新落在苏柒指尖,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周围并无魔气,但若是他?想的没错,魔尊一定会出现在桃花岛。
前世阮云脂之所以能对抗他?,魔尊谢九夭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托他?的福,他?在阮云脂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谢九夭不介意阮云脂在她面前倾诉对师尊的情愫,待阮云脂暗示与他?的情谊时,又毫不犹豫地?张开了怀抱。他?从?未对阮云脂上心,这具身体偏偏任由阮云脂摆布。
苏柒被关押时,只见过他?两?次,谢九夭问了苏柒同一个问题。
他?有没有见过曲音辞。
连续两?次得到否定的答案,谢九夭便显得兴致缺缺,对苏柒毫不在乎。
哪怕他?从?囚室中挣脱,一剑砍翻阮云脂,不知道?连续砍了多少下,曾经的弟子在眼前碎成肉块,哪怕他?拖着淌血的千山月,目光涣散地?想去魔界寻他?,他?都没再出现。
他?终是没成功找到他?,谢九夭自离开阮云脂后,就仿佛消失在空气中,魔界不曾有,修真界亦无他?,苏柒失魂落魄地?从?魔界出来后,也放弃了寻他?报仇的念头。
他?实在是太累了,行尸走肉地?游荡入一个不知名的秘境,在和煦春风,明媚阳光下,感受了一瞬活着的滋味,手握着千山月滴血的剑柄,进入了无尽的噩梦。
苏柒曾好奇,谢九夭究竟何时与阮云脂取得了联系,在阮云脂死?前,她哭得撕心裂肺,一边求饶一边告诉他?,答案在桃花岛。
他?特?地?将时间推前,现在这个时候,想必阮云脂已经遇见了谢九夭,但郁芊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谢九夭的目标是他?,而不是阮云脂,他?一定会钻空子寻到郁芊。
他?唯一的机会,在桃花岛,在郁芊进入剑冢,理论上与他?失去联系的时刻。
他?再次放出纸鹤,身形不自觉地?御剑飘然飞至空中,他?动作随意地?坐在千山月上,来到小院上空,像一个贼似的,低头看?匆匆走入院中的小姑娘。
郁芊刚从?外面回来,龇牙咧嘴,脸上的表情甚是肉痛。她捶胸顿足,满脸后悔,又抱头蹲下,不知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回房。
须臾,她再度从?房间出来,换了身劲爽的装扮,鸦青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全部挽至脑后,不留一点碎屑。她开始练剑,明明是被硬塞的任务,却耍得异常认真。
风声,脚步声,雪剑破空声,灵气翻涌,两?边的桃树沙沙作响,粉嫩娇艳的花瓣往下飘落,点于少女足尖,旋即再度贴地?翻飞。
她挥了一百下,没有停顿,三百下,脚步扎实,五百下,偶尔有步调错乱,七百下,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一步一个脚印,将被自己打乱的步调尽数调整。
自始至终,郁芊未曾抬头,要是她在擦汗时抬头,就会看?见某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黑衣人?坐在剑上,居高临下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只是想着,既然已经被推出去当代表,要是把舞剑给舞砸了,以后铁定没好日子过。为了未来享清福的日子,如今就稍微辛苦点吧。
她足足挥了一千下剑,直挥到拿剑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丝毫不顾及面子地?往地?上一坐,就差吐着舌头喘气。
歇了会儿,郁芊取出玉简,盘起双腿,言语间透着疑惑:“前辈,您已经许久没说话了,可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晚辈自由了?”
“打算放过霁月门,还是对晚辈大失所望,已经准备动手,您倒是给个准信。”郁芊试探着,但凡对方再说一句话,她都能做出快速判断。
玉简的那头一直安安静静,不知是不是心虚了,郁芊再也没得到画外音前辈的回复。画外音究竟是何方人?士,难道?真的要成为未解之谜了吗?
“其?实吧——”她闭眼,开始瞎胡扯,“多日未曾听前辈的声音,晚辈还是挺思念前辈的。”
她说得一点都不真心实意,恐怕巴不得他?远远消失在她的生活中,苏柒的指腹摩挲玉简冰凉的表面,垂下眉眼,无声地?勾起唇角。
郁芊失望地?撇了撇嘴,将玉简放入了腰间的锦囊中。苏柒目送她回到房间里,合上木门,没再出门,将玉简握在手中,贴紧胸口,脸上的笑容逐渐苦涩。
云层渐深,天尽头不曾有月光洒落,千山月在一片漆黑之中,像箭矢般穿梭在夜空。
离开小院,纸鹤再次回到手中,苏柒已经扩大搜索了范围,但仍然没有谢九夭的行踪,他?心下开始紧张。
若是寻得到谢九夭,他?有把握让一切结束。但谢九夭不在此处,是他?出了差错,还是阮云脂当年所见之人?,并非谢九夭?
他?仍不死?心,再次放出纸鹤,这一次,纸鹤回来的很早,他?拆开纸鹤,面容猛地?一沉。魔气出现地?点近在咫尺,就在秋桃院的北侧,外院弟子所在厢房,可他?此前两?遍,皆没有发现魔气的踪迹。
等他?来到北院时,他?没寻到想见的人?,谢九夭像是鬼魅一样,仅仅出现一瞬,就再无踪迹可寻。
他?眉心一跳,心头顿生不详的预感。
转眼间,进剑冢的时候到了。
郁芊笑得苦兮兮,站在队伍前,看?着一个个出类拔萃的弟子拔剑而舞,在他?们面前,有个非阴非阳,非男非女的剑灵正一边啃着灵果?,一边指指点点。
“这个挺不错,御华门的小娘子,有没有兴趣陪我守着这该死?的破冢?”
“你真的是十大门派的人?吗?元虚阁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的废柴?”
“不愧是浮光岛的男儿,当真英姿飒爽,再跳一遍可否?”
“滚。”
“……”
郁芊:……这真的是剑冢的剑灵吗,活了几千年,看?过无数世事变迁,大能陨落的剑灵?
“下一个。”历经世态苍凉的剑灵磕着瓜子,呵退了步骤出错的一人?,喊道?。
第十个了!郁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临行前,她回头看?了眼阮云脂。阮云脂并未激动上前,嚷嚷什么:“郁芊德不配位。”她只是死?死?盯着她,即使她努力掩饰,眼中仍有着一丝盖不住的快意。
郁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都在打响警报,不详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处。
苏柒也在观察阮云脂,看?到她的模样,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剑柄,缓缓握紧。当年她最后一日做门派弟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模样,与现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