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妙送曲清离开的那天烈日高照。
西北这样的地方就是这样,一年到头都下不了一场雨。
这是商妙跪在这里的第三?天,没有水没有饭,被太阳暴晒。
她跪了多?久,曲清就睁着黝黑的眼睛陪了她多?久,一动不动。
这三?天时不时就有村民前来将两人欺辱一番,商妙咬牙忍着,令自?己表现的软弱而顺从。
村民们对她们的监管逐渐减弱,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处,懂得悔改。
深夜里,商妙握紧曲清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清儿,今晚你就离开这里。”
“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狠而凶,字字都掺杂着血泪和决绝。
“不要报仇,为他们不值得,但你一定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他们在灰尘里挣扎,你要活的光鲜亮丽。”
曲清话少不通人情,不代表她听不懂话。
商妙让她走,她就走,头也不回的走,在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她弄不懂商妙对她的亲情,对于?外界的恶意也没有任何感?觉。
可这么多?年她都跟在商妙身边,早已习惯了她的话。
商妙浑身都几乎僵硬,她的膝盖早已伸不直了,一向笔挺的脊背也成了弯折的模样,背后的伤口腐烂破败,凄惨的不成样子,可她用尽全?力?睁眼望向曲清离去的方向,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黄沙中,心满意足的在原地喘着气?,想努力?拉起个笑。
半夜出门玩闹的孩童不知怎么的来了村口,他们笑嘻嘻的将石头砸在商妙身上取乐,直到玩累了才后知后觉看着商妙身旁的空地尖叫起来,“那个妖孽跑了!那个妖孽跑了!”
这声音穿透云霄,惊得整村人都醒了过来。
商妙面无表情的跪在原地,灯火通明中有人过来拽住了她的头发,粗暴的将她朝前拖去,背部的伤口在地上摩擦,撕心裂肺的疼,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曲清走了,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最后她被拖去了村子中央,那个曾经?烧死过她姐姐的空地,却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沉声问:“那妖孽去了何处?”
商妙这回骨头再没软半分,只冷笑着仰躺在地,盯着星星的眼睛里满是解脱。
村里人撬不开她的嘴,派出去的人也寻不到曲清,恼羞成怒下又请来了刑法,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漠然和痛恨,他们看着鞭子抽在商妙身上,只觉得心里痛快得很,就等着看商妙服软。
可几十?鞭子下去,商妙咬着牙一声不吭,没有一点反应,她只睁大眼看着星星。
直到有人大声喊:“那妖孽回来了!”
商妙扭头努力?的去看,村民们分开条道路,那尽头真的站着已经?离开多?时的曲清。
她眼睁睁的看着曲清走过来,脱下外袍细心的包裹着她残破不堪的身子,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了出来。
明明刚刚被打?的半死都一声不吭的女人此刻和个孩子似的哭了出来,她努力?伸手拽住曲清的衣角,声音沙哑:“清儿,你不该回来的,你为什么要回来?”
曲清半垂着眼,脸色还是那般的冷漠,面对商妙的询问她只回答:“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离开风沙村后心口难安。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可她觉得如果不回来会?后悔。
所以?她顺着心意回来了。
要面对什么她都无所谓。
曲清拉开商妙的手,站起身对却青说:“找人给她医治,你们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却青俯视着曲清漆黑的瞳仁,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感?情,像是深不见底的井洞,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目光。却青在心底思量了半晌,最终抬手让村里的大夫给商妙医治。
至于?曲清,则带上了手铐镣铐,被带去了全?村落里最脏最恶心的牛棚。
*
商妙十?天之后没有熬过,去了。
她那天被刑罚后早就失去了意识,纯靠药吊着性命。
每日里只会?无知觉的喃喃一句话,“清儿,快跑。”
没有人照顾她,大夫们每日给她灌碗药下去就嫌恶的离开,只有曲清小小一个人,如同商妙平时那般,紧紧握住她的手,一整夜一整夜的陪着她,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情绪。就连曲清自?己也不知道这样陪伴的意义在哪里,可要她抽出手,她也做不到。
她不知道,她已经?逐渐有了些人该有的情绪。
商妙弥留之际尚且清醒,她细细打?量着曲清的脸,将那日送曲清离开时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清儿,你要活得比他们好千倍万倍,他们在灰尘里挣扎,你要活得光鲜亮丽。”
曲清没有说话,商妙便攥紧了她的手,嘶声道:“清儿,回话。你答应我?!”
过了良久,曲清才默默点头,淡声说:“我?答应你。”
商妙眼角流出泪,唇角却是上扬的,她连声说:“好,好孩子,一定要牢牢记住今日的话……”
话还没说完,她却已经?失去了气?息,握住曲清的手也缓缓滑落。
曲清说不出话来,她像个木头人一般的坐在床边,直到第二天例行来灌药的大夫前来,拿了床破草席将商妙草草一卷,就丢了出去。
没人在意曲清,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自?那天之后,曲清成了风沙村最底层的人,承担着村里最脏最累的活,还要时不时承受村民们的怒火责骂。
有人输了钱要来打?骂她撒气?、有人丢了东西要来打?骂她撒气?、有人吵架吵输了要来打?骂她撒气?……
太多?太多?的理由了,多?年来心底的不顺终于?有了一个撒气?口,曲清每日都伤痕累累,可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无论谁的辱骂责打?,她都没有表情,也感?觉不到痛楚,被打?倒了就继续起来干活,做事。
所有人越发觉得她是个妖孽。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从十?二岁的孩子到十?七岁的姑娘,手腕脚踝的锁链从来没有摘下过,她的四肢被生生磨出了厚重?的茧子。
每一个人都习惯了她的存在,她在这里像是一颗尘埃,有人想起来了就去踩两脚,想不起来就丢去一边。
这五年,曲清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像是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满身脏污,只剩下一双眸子依旧的熠熠生辉。
这大概就是感?知不到情绪的好处,她感?受不到疼痛,别人对她的羞辱都像打?在棉花上没有丝毫的作用,也不能引起她丝毫波动。
可该来的都得来,上天不可能她永远做一个木头人。
没有情绪感?知乃是体内庞大的灵气?压制住了这一切,十?七年,几乎已经?到了瓶颈,只差一点就能令她七窍全?开,可曲清懵懵懂懂并不知情。
又或者说,除了自?她出身就算出她不平凡的商泉,没有人知晓这件事。
她天生就该是神。
她是人界里最受上天恩戴的孩子,也是被上天最残忍对待的孩子。
村里的孩子十?七年又变了一代,与上一代相同的是他们依旧从小都怀揣着对曲清的憎恨。
深夜,曲清蜷缩着身子躺在牛棚中,外面却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偷偷摸摸就着深夜来了这里,趁着曲清熟睡将她拖了出去吊在树上。
其?实曲清都习惯了,左不过就是拿她撒气?罢了,她无所谓。
这两日她尤其?嗜睡,也不知为何,哪怕如今被吊在树上,手腕生疼,也控制不住想睡的欲望。
偶尔有些尖锐的石头打?在她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曲清闭着眼睛装作不知道,等这些人累了,自?然就会?离开了。
可这回却不是这么简单。
十?四五岁的孩子,面对越发恶劣的生存环境迫切的想改变它,听说村子里的一切厄运都是来自?曲清后,今晚已经?下了决定要不知不觉的了结她。
明日再去村里领赏,所有人都会?称赞他们大英雄。
他们做着这样的梦,用自?己最大的恶意,几乎将曲清置于?死地。
石头打?破了她的额头,鲜血一汩汩的流出来,瞬间就铺满了曲清的整张脸。
那些睡意在头被打?破的瞬间突然就消失了,曲清感?觉自?己像是在围观一场泄洪,脑子里一直以?来的那团淤塞被干脆利落的冲击开,那些十?七年来一直被迫压在心底的情绪汹涌而出,裹挟着她的心脏,一抽一抽的跳动。
天顶突然传来一阵电闪雷鸣,雷电起初还只在云层中孕育,没过一会?就一簇簇的打?到了地面,想折磨曲清的孩子们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躲避雷电朝自?己的家跑去。
其?中一束打?在束缚曲清的绳子上,曲清没有防护的掉在地上,她蜷缩着身子喘气?,那些曾经?她感?受不到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身上受过的每一处伤千百倍的反馈着她,四肢百骸像被一次次碾碎又一次次拼凑。
痛失商泉商妙这两位亲人的痛苦、被村民们折磨羞辱这几年的痛苦,那些被强压下的恨怒嗔怨在瞬间爆裂式的一齐涌入脑海,逼迫着曲清在此刻接受这一切,得到她属于?人的情绪。
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曲清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痛苦中微微睁眼,眼前竟架起道天梯,像是在告知她,走过此处,即可证道成神。
曲清躯体和精神像是被剥离,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她冷漠的看着那团光,任由体内灵气?四溢冲撞心肝脾肺,丝毫不控制掌管。
成神?为何要成神?
神需得普照世人,她不愿普照。
神渡世人,谁来渡她?
令她尝遍世间百般苦楚再令她成神岂不可笑?
她不想做神,若有下辈子,她更愿为真正的妖魔,屠尽此间人。
可姑姑不让她铭记仇恨。
所以?还是不要有下辈子了。
曲清自?暴自?弃的躺平,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迹,那一道道惊雷都像在催促着她快些起来,可她不管不顾,睁着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看不见的星。
她的命运、她母亲的命运、她姑姑的命运,都由上天安排,可此刻她不要再由上天安排了。
她不要成神,她要死。
这一刻,她就是她,上天裹挟不得她了!
*
曲清如愿以?偿的死去了。
体内扩散的灵气?横冲直撞,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内蕴含了这么多?的灵气?,多?到可以?与天雷相抗衡。
那些终于?由她掌控的灵气?破体而出,带着那些怨气?与不甘直冲云霄,猛烈的撞上正要直冲而下的雷电,在天间炸开,昏暗的天都被晕白?,轰耳的雷鸣响彻风沙村每一个村民的耳朵,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跪下求天饶恕。
曲清却看不见了,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唇畔扬起了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解脱了啊。
真好。
她闭上眼,肉身承受不了那般强大的灵力?几乎溃败,只剩精神在逐渐消散,等待消亡。
她不知道,吓人的雷鸣响了一阵晚,她也不知道,无知而愚蠢的村民面朝她的方向瑟瑟发抖的跪了一整晚,像是在恭恭敬敬的替她送行。
*
曲清再醒来时她飘在空中,浑身都没有重?量。
她死了,可是没有死全?。
她不愿成神,也不愿成妖魔,最终她成了鬼。
飘摇于?风沙村之上的孤魂野鬼。
她以?为她死了,村民们就该放过她了。
可他们依旧将生活的贫困归咎于?她。
那晚的雷鸣后,风沙村周边的环境越发恶劣,而他们的生活也越发艰难。
他们建了个赎罪碑,将曲清曾经?的衣服压在下面,即使曲清死了,他们依旧可以?依照自?己的习惯到这来发泄。
曲清飘在天空中的时候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思考了很久。
这群村民恶毒又愚昧在哪里呢?又错在哪里呢?
后来渐渐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