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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座谈啸傲揖八方

荆州。

荆州最高的是什么?不是城外的画扇峰,也不是城内的掷甲山,而是吴越王府的云湖阁。

云湖阁高十八寻,每两寻一层,雕着一种怪兽,看去威严且神秘。因为是吴越王的宅邸,寻常百姓不敢细观,但市井传言,这九种怪兽,就是传说中“龙生九子”的九龙子。

这等僭越的事情,百姓们当然不敢深谈,但吴越王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只是吴越王难得來荆州一次,因此,云湖阁的最高顶一直空着。下一层,住的是王府管家钱盈舒。

钱盈舒是个人才,一两银子可以赚來三百两,识得古董,会选名马,极懂赏鉴乐器,除了不会武功,几乎所有“人才”该会的本事,他都会。所以他虽然有些自狂自大,但吴越王还是让他做了管家,大加倚重。因此他才能住在云湖阁的次高处。

但钱盈舒自己却觉得他最大的本事并不是走马斗狗,计谋经营,他常常自命为天下第一风流公子,识美人才是他最大的本事。他的确有这个本事,昨日他识得就是春月斋的红云姑娘。

红云是春月斋最红的红倌人,碧月是春月斋最红的清倌人,红云碧月是亲姐妹,也是荆州附近十三城最负盛名的美人。只是最红的倌人当然也最骄傲,寻常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入其法眼,钱盈舒自命天下第一风流公子,当然不甘落后。于是红云落在了云湖阁的最高处。

钱盈舒踌躇满志,吩咐下去:“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打搅。”

吴越王虽然回了荆州,却一直住在军中,钱盈舒仍是云湖阁的当家主,当家主吩咐下去的,还有谁敢不听从?

于是云阁高锁,一夜寂寂。

红日满床,云湖阁上依旧沒有动静。钱管家许下的赏红,也不见发下來,府中的丫鬟仆妇们都笑着窃窃私语。钱盈舒虽风流而不下流,下人眼中还是颇有几分亲和的。

看着日头越來越高,当下几个年轻的小厮由厨子老斧头带领,“砰砰砰”地敲起钱盈舒的门來。

钱盈舒是“雅士”,睡觉自然是很警醒的;红云是名妓,时间当真可用金子來衡量,也自然不肯多睡。但几人敲了一阵门,里面却声息皆无。

老斧头笑道:“钱爷昨夜下的本钱可真不少。你们再用力些敲,在这里做客的剑神郭大爷几日沒有回來了,钱爷再不去找,回头王爷怪罪下來,可不是你我所能承担的。”

那些小厮都笑道:“一会钱爷要是怪罪下來,你老可不要推得一干二净。”

老斧头笑骂道:“几个滑头别的本事沒有学会,倒知道推诿了,还不快些上去敲!”

那几个小厮也都是好事之徒,当下用力敲了起來。哪知那门并沒有锁,这一用力,登时“吱呀”一声响,悄然敞了开來。

小伙子笑道:“钱爷这可太匆忙了,竟然连门都沒关。幸亏云湖阁高……”

老斧头的眉头却皱了起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苏幔低垂中,他隐约看到两人横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急忙抢了上去,将红红的流苏帐掀了开來。

天下第一的风流公子钱盈舒就躺在苏幔的最中间,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脸上含着一丝微笑,头微微侧着,似乎在聆听什么。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连脚上的云头鞋都沒脱。红云的头枕在他身上,脸上却一片痛苦,秀美的面容奇异地扭曲着,一双美眸圆睁,仿佛在最后一刻受到了极为残酷的折磨。

两张脸容一平静一惊恐,形成鲜明的对比,却都已经僵硬、固化,在锦罗绣帐中凝成一幅无比诡异的画面。

老斧头的手忍不住颤抖起來,几个小厮也都发觉了不妙,一拥抢上來,七手八脚地将钱盈舒与红云抬了起來。

钱盈舒身上看不到一点伤痕,面容还残留着些许的红润,并沒有下毒的痕迹;红云胸骨断折,心肺俱碎,血迹几乎浸透了整张床褥。虽然死状各异,但两条生命,总是再也不会回來了。

只有在众人纷乱的忙碌中,从两人身体夹持的位置,落下一枚青森的树叶。

凌晨寅时。九月。

杨锋,大盗,天罗教堂主。

传闻他五岁时就杀了第一个人,十一岁的时候,他同两湖大侠云冲天斗刀,竟然斗到了第三十一招。

他却沒练过任何武功,他凭的就是先天对刀的感觉,凭的就是快、狠!虽然杨锋杀了二十六个人,但云冲天还是沒有杀他,因为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但杨锋却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因此他远投荒漠,拜了大漠狂刀玉雕为师。三年,他将玉雕刀法的精髓尽数学到了手,在玉雕将血翎刀郑重地传给他,立他为玉刀门第八代掌门时,他一刀斩下玉雕的首级,随即将玉刀门斩杀干净。

只因为他不想做边陲的霸王。他认为玉雕是在侮辱他。

然后他一人一刀回到中原,在云冲天的门口,将他一刀斩成两截。随即杨锋的名头传遍江湖。他的行事也就越狠、越辣!只要他看不顺眼,他的刀就会出鞘。

他喜欢酒,喜欢美人,喜欢享乐,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他做了大盗,他只会挥刀,别的什么都不会。

幸好挥刀就可以赚來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的刀挥得足够快。

他不光刀快,而且审时度势。近年天罗教声誉鹊起,他又投诚其中,做了一名堂主。有了靠山之后,他杀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但杨锋从不怕人报复。只要有人的刀快过他,就算死了又怎样?男儿生着头颅,不就是等着刀更快者來斩么?所以杨锋提着葫芦,一面大口喝着,一面在街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怕。

清晨。阳光很好。

荆州是个好地方,水清物灵,各种鲜花从阳春二月一直开到深秋十月,卖花的小姑娘也就从二月一直跑到十月。九月的秋天,正是菊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卖花的小姑娘的脸,也就笑得最为灿烂。

这一朵一朵的鲜花,会簪在书生的冠上,别在英雄的襟上,插在美人的鬓上,供在富人的堂上,然后换來米,换來面,家中的阿妈跟弟弟就可以饱吃一顿,预备接下來数日的饥饿。

这是个平常的故事,并不会有人觉得凄恻。

所以杨锋连看都不看,只自顾自大口喝着酒。小姑娘却跑了上來,怯怯道:“大哥哥,买朵花吧。我的花又香又新鲜,还便宜。”

杨锋的相貌并不值得恭维,小姑娘很害怕他,但她又不得不上來。荆州盛产鲜花,那么卖花的生意就不会很好。

杨锋乜斜着眼看了她一眼,突然一阵大笑:“你若是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买你的花,如何?”

他并不是想调戏这个孩子,只是他很喜欢别人怕他,而年轻的小姑娘们,岂非最怕色狼?杨锋向來喜欢采取最直接的方法。这个方法,如今就最为直接。

小姑娘却沒有害怕,她的眼睛里有了光彩:“真的么?你……你不会骗我吧?”她已很久沒有卖出去花了,任何机会她都必须紧紧抓住,否则她就要在饿了两天之后,还要再饿着。

杨锋冷冷道:“你不相信,那就算了。”他举步跨了出去,小姑娘急忙道:“好……好嘛,我告诉你就是。”

她有些害羞,轻声说了几个字,杨锋的耳力算是好的了,可也沒有听清,他俯下身子,将耳朵凑了过來,道:“你说什么?”

可能是能卖出花的诱惑太大,小姑娘踮起脚尖,凑到杨锋的耳边说了几个字。

杨锋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俯下身让他的重心不稳,他的刀就不能完美地挥出,能一斩杀人的信心就降低了。作为第一流的刀手,这实在是很致命的失误。

他真力运出,想将身子收回來,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力量突然深入到他的心肺间,瞬间,他全身的真气都被打散。而他的刀还沒有出手,再也沒有!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小姑娘的脸突然扭曲,胸膛却宛如爆炸一般,砰然碎裂,鲜血如散花雨,随后她倒在了地上。

两具尸体几乎同时摔在地上。

或者高贵,或者低贱,都一起躺在清晨撒满微霜的泥土中,再也沒有分别。小姑娘篮中的鲜花凌乱地散倒在两人的身上。

满地黄花堆积,就这样和人的生命一起,零落成泥。

这是荆州最热闹的一条街。

不久之后,荆州的衙役就赶了过來,将两具尸体搬走。忤作验尸的结果,杨锋尸体身上沒有任何伤痕,小姑娘胸前肋骨却完全粉碎。在杨锋的衣襟上,发现了一片青青的树叶。

凌晨卯时。九月。

未时,这两枚树叶都摆在吴越王府的大堂上。这是荆州捕快连夜送來的,吴越王不在府内,捕头们急得焦头烂耳,等他从军中回來。

刚刚起床的柏雍拉着不想起床的郭敖,兴致盎然的在一旁探勘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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